【自由副刊】貝殼海灘

名家奏鳴曲

〈海洋腳跡〉◎廖鴻基

無意間來到一灣還鋪著許多貝殼的海灘。不是印象中能產生貝殼海灘的珊瑚礁或岩礁海岸，這裡只是沙地；黑黝平坦的一灣泥沙海灘。

碎波碎浪遠遠滾自天際，如一群溫馴的綿羊從晚霞燃燒處橫隊款步一波波走來岸緣。彷彿是牠們踢過來的，派遣上來的；灘上貝殼大多是牡蠣殼、文蛤、血蚶，以及一種層層尖塔不知名的楔條形螺貝。種類並不多，顏彩也不繽紛，但數量豐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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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往復淘洗，泥砂細細磨過，殼身原本附著的苔藻，也是生痕，都已清除乾淨；不是象牙黃就是雪花白；襯著深色泥沙背景，難怪有人說：貝殼是海灘簾幕上的星辰、是海浪擱淺在岸的回音耳竅、是大海口袋遺漏上岸的記憶。

不遠前方是著名的濱海遊憩區，那裡的風箏在空中紛飛，底下浮著五彩氣球、棚架和捧在堤端、灘上的人潮。浪一樣滾著、踢著。不曉得貝殼海灘是否一路漫延到那裡。

說穿了一點也不浪漫，沖上海灘的貝殼是貝類的殘骸，是他們的生命遺跡。

當柔嫩的貝肉受到侵害或痼恙，失去了附著及隱身底床的能力，生命漸漸失守，盔甲脫落，肉身蝕糜，家殼漂流。這時，原本是維生也是養料來源的浪流，一一成為躁急驅迫的綿綿巨掌；不停的撼推、剝離、拔起；水流攢入殼裡洗刷，滾浪在外頭拍敲，像無情的風拂動了季節更替，像死亡後的淨身，像流水大去的儀式。空殼空虛失勢，海洋毫不留情地清掃舞台，清理門戶，驅逐出境，不再繼續提供隱護的場所。

水面下允許回顧，但不可以留下痕跡。

無論殼紋裝飾得如何斑斕。

魂魄、肉身、家殼與海洋，當魂魄鬆手，空殼如骨牌外推，直到完全退出水下世界。

離開一輩子潮濡潤澤的海水，此後，徒留空殼半乾半濕隨潮汐擺布，在空氣裡、陽光下裸裎屍骨。

貝殼沙灘，其實一片悽慘。

多麼矛盾的心情，豐饒，死亡，加上層層剝奪和無情驅離，終於才出現了貝殼海灘。貝殼若絕跡的話，沒有生之舞台，死亡根本無從發生，沒有去留問題，不曾留下痕跡。

貝殼海灘記錄著沿岸海底的一片生趣，失去肉身、失去海洋的空殼還是裝滿了回憶。

不是嗎，還沾得到水的新鮮扇殼總是趴在灘上等待，上岸擱淺不久的尖塔形螺殼總是將下端殼口朝向大海，迎接浪流。浪來時暫時擁滿懷念，潮退時剩下回憶。這些，從擱淺那一刻起便開始曝曬。而後漸漸蒼白，漸漸遠離，漸漸空虛。

我的海灘是礫石灘，海域有些礁塊，小時候的貝殼浮在礫石上，到處都是；年輕時的貝殼，不再輕浮，開始躲藏在石礫底下，就像記憶必須翻找才能獲得，而且大多殘缺不全；長大後，躲都不用躲，絕跡便不再有生，也不再有死。

沒有貝殼，海灘失去了海洋的記憶。無意間來到一處還留著許多貝殼的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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