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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燈籠
◎吳鈞堯 圖◎閒雲野鶴
來了嗎？士官兵、民眾，齊聚國小廣場，等待「筱快樂」劇團表演。
民國41年9月下旬，總政治部婦聯分會主委蔣方良女士，抵金門勞軍，「筱快樂劇團」隨行。群眾中有人運氣好，前一天，在機場目睹蔣主委風采，那人搖頭說，真是沒想到啊，說著時，大眼珠轉啊轉。圍觀民眾轉頭看他，欲言又止，都寫在臉上。那人低笑一聲說，蔣主委可是高鼻子、小眼睛呢。民眾忍不住問，難道，蔣主委是外國人？蔣方良是俄國人，蔣經國遊學俄國結縭，民眾多不知。
那人叫歐陽方，原在碼頭構工，有時也支援機場。他點點頭。初見蔣主委時，也吃驚，忙鎮靜，怕人知道，笑他孤陋寡聞。圍觀民眾驚惶失措，讓他鬆了一口氣，再說，蔣主委今天並不出席，只他一人見過，優越感油然而生。
有人喚他，回頭一見，正是料羅村指導員林文民。林文民身穿西式襯衫，這款打扮，不是當官、就屬公務系統，圍觀民眾自然分出路。林文民說，來看熱鬧啊，說著說著，趁勢占好位置。
「筱快樂」劇團表演地方小調、短劇，士兵聽得兩眼發直，拚命鼓掌。
金門地處閩南，廟會曲調也多，但多以閩南發音，聽得懂北方話的，實不多。聽懂與否卻不重要，台上一襲旗袍、唱功十足一支支曲調，都蔚為華麗，滑入內心，安撫了一些什麼。
一小時多的表演，很快結束，台上人說，感謝金門軍民捍衛國家，十來個人，齊齊站好，揮揮手，退出舞台。歐陽方正悵然，林文民朝他說，劇團下午隨蔣夫人參觀太武山。歐陽方木然望著，林文民以為他沒聽懂，補充說，去看蔣公墨寶「毋忘在莒」。
41年，3月4日，蔣介石題「毋忘在莒」墨寶，賜金門，擇於太武山巔摩崖鐫銘。
歐陽方久久不語，搓摩雙手，搓啊搓，掉下泥屑，目視前方，自個兒笑出來。林文民沉吟，歐陽方果真患傻嗎？林文民從珠山調往料羅，擔任指導員，兼做漁民指導。料羅灣處金門東北，國共戰爭後，肩負運補重責，主要是大米、麵粉、蔬菜、豬隻、雞鴨等軍隊所需。林文民履新當天，步行港口，歐陽方扛重物經過。林文民喚他，歐陽方一股腦兒走，毫不應理。林文民惱怒攔住。這一攔，林文民反受驚嚇，歐陽方睜大眼睛，眼珠子烏溜溜、圓滾滾，兒童眼曈，滑稽掛在壯漢臉上，林文民沒來由地想到怒眼金剛或索命惡鬼，啊的一聲，倒退兩步。這一倒退，倒拯救林文民，怒眼金剛變成嬉戲童子、索命惡鬼換做精傻大個，林文民一奇，掩嘴嘻笑。
歐陽方被人阻住去路，愣在路上。
林文民忙說，沒事，想走近，又心存餘悸。村民說，歐陽方專門構工，搬物資、挖壕溝，都有他。構工一事，村裡不都定好名單，挨家挨戶指派？旁人說，他願意代人來，也沒人說不。來構工，就得放下農務或捕魚生計，歐陽方沒有家業嗎？林文民疑問不少，但歐陽方塊頭大、做事勤，久了，林文民倒覺得歐陽方好差遣。漁民出海作業，得先在村公所取得同意出海條，海防部隊驗核後，才准放行。林文民常委派歐陽方交辦相關證件，他得令，如獲頒聖旨，歡天喜地，林文民偶爾打賞幾塊錢，歐陽方捧著，喜孜孜，像金元寶。
「筱劇團」表演結束，已近中午，歐陽方呆望舞台，肚子咕嚕響。是餓了，他暗吞口水，跨上單車，本想就料羅附近吃飯，卻沒來由地騎上馬路。鏈條呱啦啦響，繃緊、又鬆開，似斷了、又接續。他眼裡，兀自瞧著舞台上鮮豔的人影兒，一個個，打扮如花，但是，花朵哪能唱歌、跳舞，時而拋媚眼？歐陽方啦啦啦，哼著調，不多時，眼睛蒙霧，淚水兩行。他吃一驚，暗咒自己幹嘛跟娘兒們一樣。
騎著騎著，進山外。午後，天氣熱，肚子更餓，他尋攤販，吃了一大碗蚵仔麵線，翹著腿，打菸抽。一行閃艷的人影經過眼前，他揉揉眼，沒瞧錯，「筱劇團」團員循山外逛街。歐陽方臉一歪，吐吐舌，嘴巴愈張愈大。他識得團員中那名唱小調的嬌小小姐，濃妝一卸，臉更清秀。像一個夢，從杜鵑花叢走過去，市集上的雞啊、鴨啦、蒼蠅、果皮的，都蒙上粉彩，一起飄起來。
歐陽方遠遠跟著，看團員左顧右盼、東摸西碰。逛許久，團員都站在騎樓乘涼。幾名軍官遞來茶水，又喝又笑。歐陽方，跟著笑。軍官看了看表，一行人往卡車走去。歐陽方心裡閃亮，急忙衝回麵攤，跨上單車，往太武山騎。
太武山正興建忠烈祠及公墓，歐陽方四處構工，也曾來過，跟領班說，來幫忙整地。軍、民協助整地者不少，敲敲打打，或挑或推，凌亂不整一塊地，逐漸平齊。歐陽方拿器具，尋了路邊整。卡車聲音由遠而近，歐陽方低頭，偷眼瞧著，真是「筱劇團」來了。
歐陽方盯住嬌小團員，就再也離不開。身玲瓏、肩小巧；胳臂圓、胸脯尖；一張臉，歡笑如花。來了、近了，杏仁眼、眉輕描；鼻頭挺、嘴唇潤；下巴細，耳朵脆白。歐陽方低著頭，掛著兩行淚。她手腕掛黑皮包、小腿只盈握，來回晃動， 像白蝶踏過春天花園。不一會兒，她走遠了，身形跟小腿，都被草綠色褲管遮掩。
歐陽方不知道她這一去，要花多久，但打定主意守候。未近傍晚，她們旖旎而下，歐陽方一雙眼，直碌碌瞧。上山、下山都累，她喘息，臉蛋像染胭脂，鬢髮黏耳畔，皮膚愈顯白嫩。末了，卻見她表情一驚，倒退兩步。歐陽方想，是誰嚇了她，卻看見她半舉右手，指著他，吶吶地，說不出話。兩名軍官，衝到她跟前，問道什麼事？軍官跟團員望向她手指的地方，一起盯著他。歐陽方納悶，看看自個兒身後，除了構工的軍民跟散亂泥石，什麼也沒瞧見。
歐陽方陡然站直，魁梧身軀，架著鋤頭。軍官一橫手，護衛團員說，別怕。這時候，歐陽方才明白，團員竟是被他嚇著。他苦著臉，看著他們離去。她雙手抱胸，邊走邊回頭，見歐陽方猶盯著她，便不敢回頭。歐陽方呆呆地目送他們上車，她坐上卡車，還禁不住扶著欄杆偷偷瞧他，一看見，又急忙閃躲。卡車發動，黑煙卜卜吐。歐陽方警覺遺失了什麼，交了器具，跨上單車追。
她坐在卡車末座，心神甫定，沒料到車子開動不久，那人居然追出。她心頭蹦蹦跳，擔心被追上。不久，卡車跟單車愈拉愈遠，只剩下一小個黑點，她才放心。同事上車後，問她說，剛剛那人做了什麼，讓她嚇成那樣？她說不明白，吶吶說，方才下山，猛一抬頭，卻看見兩隻大眼睛。大眼睛有什麼好怕的？大眼睛不可怕，只是初初瞧著，便只有大大兩隻眼，什麼都沒看見，有說不出的詭異。團員不知道她胡謅什麼，反正無事，也沒再多問。
「筱劇團」本待搭機，卻值大霧，盤桓幾天，搭軍艦離去。林文民跟歐陽方隨意聊，扯到這事，歐陽方卻精神一振。他注意到歐陽方這陣子魂不守舍，又自我解嘲想，去揣摩一個患傻的人，不就更傻了？敲敲自己腦袋，哈哈一笑。
秋天，魚貨多，料羅漁民要求晚上在海灘拉網捕魚，部隊不同意，林文民代為交涉，答允全權負責，才得放行。歐陽方得知，也要求幫忙。林文民看顧漁民拉網，歐陽方本就其中一組拉，過沒多時，竟不見人，原以為他到別組，來回巡視，卻沒看見。想問崗哨，是否看見歐陽方上岸，恐這一問，反惹騷動。他跟漁民說內急，往沙灘暗處方便，實則尋找歐陽方。
走了幾分鐘，見著不遠處沙灘站了一人。林文民說，是歐陽方嗎？那人沒出聲，林文民心頭打鼓，回頭看見燈光微亮處，漁民拉網，自壯膽色，往前走。
林文民手電筒一亮，照著那人側面，果然是歐陽方。他正望著軍艦，款款離港。林文民說，快來幫忙，別站著發呆。他沒理會，定定站立，林文民站到歐陽方前頭，舉高手電筒，朝他臉一照。林文民一看，嚇退好幾步，歐陽方雙眼放大，瞳孔無神，燈光一照，兩隻大眼像燈籠，幽微發亮，從悠悠的地獄邊緣，一閃一閃，搖晃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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