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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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巴黎喜劇之二】 露台教育 - 下

2015/09/29 06:00

圖◎michun

◎周丹穎 圖◎michun

露台上的方桌被併成了一個長桌,十幾個人湊齊了各種形狀的椅子,隨意圍著桌子坐,也有人靠在露台的矮牆上抽菸。看到水果調酒往露台的方向移動,他們不約而同發出了興高采烈的讚許聲。

夏夏發現這群年紀不同、但都很友善親切的人群,同時以法語和英語交談,間或可以聽到其中一部分人操著其他不同的歐語。西班牙女孩一邊發杯子給大家,一邊指了指其中一個空位。夏夏加入的這個談話圈也是以法語、英語為主,但令她驚喜地夾帶了幾句義大利語。她坐下的時候,刻意用義大利語向對面的一老一少打了聲招呼。

年紀較長的男士其實是位法國學者,但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和年輕人打成一片。他身旁坐著的男孩來自義大利,穿著一件有腰身的淺藍襯衫,領口微敞。學者向夏夏解釋他們剛開完國際研討會,住在這個宿舍的博士生安娜──坐在另一頭的那位金髮女孩──說他們有個露台,可以開個國際慶功宴。他們有些人明天就各自回國了,有些人還留著參觀巴黎。連珠炮般地解釋完畢,學者好奇地看著夏夏,用法語問:「妳來法國念書嗎?怎麼也會說義大利語?妳從亞洲哪裡來的?」

三個問題齊發,讓夏夏不知道該從何回答起。這時學者轉向義大利男孩,和坐在夏夏身邊,看不出是來自何方的女孩,用義大利語和另一種夏夏無法辨識的語言,問他們是否聽懂了他剛才的問題。

兩人點頭,但義大利男孩用唱歌一樣的彈舌英語,說還是用英語溝通比較好。

夏夏抓緊談話空隙吃著她的麵。十分鐘不到,她已經用英語和法語回答了無數關於台灣的問題,包括她手中的那雙筷子,所以並沒有太多時間吃麵。回答到最後,她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正使用哪種語言。長桌這頭,大抵是學者的個人秀,三位聽眾聽著他上天下海,滔滔不絕。其中兩名時而微笑,時而簡短地回話。只聽懂一半對話的夏夏,偶爾能辨識出某些長篇大論中的幽默,但並未參與他們的談話,只負責在話題轉換之間,跳躍地回答泛亞洲區域的各種問題。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編造故事。不過,幸好學者自有一套接話方式,夏夏起了個話頭,他便能無縫接軌,洋洋灑灑地告訴所有聽眾他對亞洲的認識。

夏夏也零零星星地聽到另一邊的談話,但話題似乎變得比較嚴肅,更沒有她插嘴的地方。她於是將目光移回對面兩位男士身上。此時,已經打量她一段時間的義大利男孩,對著她說:「Giapponese!」(註2)

夏夏有些驚訝,但心想或許他是沒聽懂──或沒聽見──她稍早說過的「她是從台灣來的」那句話。

「No, non sono giapponese.」(註3)

夏夏看向義大利男孩,和顏悅色地回道。他瀟灑地笑了笑,不置可否,眼底閃爍著一道光芒,看起來頗得意自己一出口逗弄就奏效,成功引起了亞洲女孩的注意。

學者彷彿沒注意到這個小插曲,卻接著說起他受邀到日本講學,和同事一起去賞櫻的趣事。從賞櫻講到了攀登富士山,又從富士山講到了京都的藝伎,色彩斑斕,引人遐想,但因他使用的詞彙過於豐沛,英法雙語川流不息,令夏夏不禁出神地看著他不斷挪動的嘴唇,聲音卻不同步。她耳邊幽幽響起的配樂是《蝴蝶夫人》的詠歎調,啊啊啊唱著美好的一日,幫學者的日本之旅配音。

沉浸在幻想中的夏夏突然被另一句「giapponese!」驚醒。

夏夏蹙起了眉頭,再次轉向聲音的來源,露出「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的表情。她內心的獨白,則是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長得像日本人了?還是所有亞洲人長得都差不多,不需要太計較?義大利男孩盯著她看,觀察她像血壓計一樣暗暗升高的惱怒,樂趣因而加倍。夏夏克制住怒氣,僅僅「不太高興地」再次強調:

「No, sono taiwanese.」(註4)

「Giapponese!」夏夏的死對頭冷不防又拋下一句,完全不鳥她的辯駁,偷襲成功。

她感到一股熱氣衝向了腦門,震得耳邊嗡嗡響,馬上不假思索也應了一句:「Non sono GIAPPONESE. I giapponesi sono stupidi!」(註5)

夏夏心想,這樣太平了吧?日本人勤勤懇懇、過分有禮的形象在她腦中浮現。她本想趁勝追擊再補一句:「你們不是最愛嘲笑這種拘謹的模樣?」然而這句話的動詞和形容詞都超出她的初級義語範圍,想了一秒後只好作罷。

這時她才發現她這一吼分貝過高,已讓整桌的對話靜了下來,一片鴉雀無聲。

在這尷尬的三秒間,學者率先移開了視線,湊過去聽長桌另一邊慢慢恢復的談話。本來和她槓上的義大利男孩,則瞬間放棄了玩殘的遊戲,努了努嘴,跟他對面那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女孩對看了一會兒,不敢顯露出太多表情。話極少的女孩不知是否和他使了什麼眼色,她的長鬈髮遮住了半張臉。夏夏只看見她拿起酒杯,靜靜啜飲了幾口Sangria。

長桌這一頭氣氛完全冷掉了。夏夏低頭吃著自己的麵,默默聽著義大利男孩重起爐灶,用英語和她對面的女孩閒聊起來。

夏夏被安進了兩個談話圈中的空白地帶。學者已經船過水無痕地加入了隔壁的學術討論圈,泰然自若地評論著某本書。亞洲之旅像是一場昨夜的夢。

義大利男孩和夏夏身邊的女孩聊起巴西音樂,說他在巴黎地鐵裡看見了某歌手演唱會的海報,邀她明天晚上一起去聽,他星期天才回義大利。

夏夏再也忍不住好奇心,插進了他們的談話,問女孩是從哪裡來的。

女孩轉頭看她,輪廓深邃的五官中,也帶有一絲夏夏無法辨識的成分。她微微一笑,說:「I’m Brazilian, but my grandparents came from Japan.」

夏夏回到了她的文法練習裡。

夜很深了,她好不容易才做完了最後一題。從露台上回來後,她有一半的時間是望著眼前的牆壁發呆,什麼時態都混攪在一團,像凝固的肉凍。

她離開的時候,金黃色的陽光還灑滿了半個露台。長桌的人們仍繼續輕鬆愜意地喝酒聊天,分享著生火腿、長棍麵包、起司、橄欖和花生。

夏夏冷掉的麵乾乾的,難以下嚥,但因為沒有任何人搭理她了,麵條是她最後的掩護,讓她能繼續坐在那兒,有事可忙。

所有人都表現得若無其事。所有人的若無其事,都提醒著她她說了蠢話。而她為什麼說了蠢話,並不重要,因為事實是她超出了言論的界線,進入了非言論的領域,無法討論;也因為這只是件小事,沒有小題大作的必要。這種無聲的默契,讓長桌上明日就將各奔東西的人們,自自然然結合成一個群體。夏夏感受得到一堵堅固的牆,把她像一個不重要的問題一樣隔開了;她也知道,過幾天他們就會徹底忘了這件事,她甚至可能不會在走廊遇見也住在這棟宿舍的博士生安娜。

或者說,就算她巧遇了安娜,安娜也根本不會記得,曾加入過他們長桌派對的亞洲女孩,就是夏夏。

夏夏端著盤子離開的時候,試著小聲地說了再見,沒有人聽見。而他們並不是故意沒聽見的。

夏夏眨了眨她的長睫毛,心中充滿了懊悔,但說不出最讓她懊悔的是什麼。臉書上她的討拍文已經超過了五十個讚。她點進那張照片,恨不得時間就停留在波文的那一刻,未完成的狀態。●

2 「日本人!」

3「不,我不是日本人。」

4「不,我是台灣人。」

5「我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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