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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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名家奏鳴曲

2006/09/21 06:00


心裡的桃花源

◎黃春明

一個人唱歌,可真奇怪。有時是下意識,自己竟不知不覺地唱起歌來,當發現自己不停地哼唱著喜歡的那一支歌的時候,也不知已唱了多久,之後不但沒停,還把歌詞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清清楚楚。這樣無我地唱歌,起先是旋律讓他飄飄然,意識清醒後就被歌詞感動。如此一合,好像一個人扮起雙重唱,又扮聽眾陶醉。這種情形往往發生在一個人心情愉快時,歌一上口,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不停;特別是別無他人在旁,例如洗澡、上廁所、騎機車或一個人在家等等,有時閉著嘴用鼻子哼,有時張口用「啊」字啊到底,哼唱久了,下顎還會微感痠痠的。要不是遇到有人來、忙著談事情,或是吃飯等其他事情來打斷的話,這種愉快的心情,就好像中了邪一樣。

9月15日晚上,我編導的兒童劇《小李子,不是大騙子》,在宜蘭演藝廳圓滿演完最後一場後,幾天來沉沉壓在我心上的壓力才解除掉,接著就是戲終了之前的高潮,由小李子感染給代表七十二個角色的二十八位演員,大家都在台上,抬頭仰天,雙手捧接由天上紛紛飄落下來的桃花瓣,大家合唱著:

聽哪!讓我告訴你那美麗的桃花源在哪裡!
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的心裡,在你的心裡,
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村子裡,
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希望裡,
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你我、我們大家的心裡

這個歌詞,搭配林慧玲老師作曲、G大調四板子的莊嚴和諧旋律,使它在視覺和聽覺,還有整個劇情的意義上,凝聚成一種美滿幸福的氛圍,讓好動的小觀眾有聆聽的神情;至於大人嘛,有些人帶來的小孩,還對他們說,「媽媽你哭了。」媽媽抹掉淚水回答說:「媽媽好感動。」不只媽媽感動,我們工作人員、我自己也一樣感動。這一首歌代表《小李子,不是大騙子》這一齣的戲的聲音和意義,也代表一種美好的感動,因而佇留在我的心裡。可是,它在我的心裡,還有更深一層、同甘苦的境界。

距離最後一場演出的前半個小時,飾演小李子、今年小四的卓君薇小朋友,自己躲在化妝室的角落悄悄地哭起來,問她為什麼難過?她沙啞、小聲地回答我說她沒聲音了,她的難過是怕害了大家的表演。這確實是一件嚴重的問題,除了她之外,還有兩位小演員,一個說頭暈想吐,一個肚子不舒服,其他還有不少人累得有一點提不起精神。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前面的三場(加上綵排應該是四場),每一場都表現得可圈可點,每一場都不預留體力,盡力為之。因為他們不是專業,不會油條應付,他們這些小孩就是這麼慷慨奉獻。

我安慰君薇,並讚美她盡了力才變得沒聲音,這不是她的錯。

我要她不要害怕沒聲音,我會把她的迷你麥克風開大聲一點,她可以小聲一點說話,如果聲音變沙啞,我交代爺爺在台詞上加一句,「你這孩子,平時叫你說話不要喊、不要叫,你不聽,看你現在說話,像鴨子一樣,誰聽得清楚啊……」她點了點頭,表示她明白了。我集合大家,我說我們前面已經演了三場了,像是打了三場的戰,三場雖然有幾個傷兵,我們都打贏了戰、過了關,但這最後一場,再不到十分鐘,又要上場了。我們沒有援兵,沒有人可以替代,所有受傷的戰士都得上場,我們現在只求各位盡你的力量,縱然是失敗了,那也是最美的表現。不要怕,只怕不盡力。我們二十八個人,圍著小李子君薇,大家一起喊「小李子!加油!加油!加油!」很快演出時間就到了。讓人感動的是,每一個人的精神都提起來了。君薇的聲音雖有些沙啞,但並沒失聲,並且情節上細膩的表現,比前三場的質感更佳,有如得到神助。當大家合唱〈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那裡〉時,個個含淚帶笑,台下的大小觀眾也報以熱烈掌聲,久久不息,歌聲一直裊繞著。是的,桃花源找不到沒關係,只要我們心中有桃花源,我們就可以把我們腳下的這一塊土地,變成桃花。

「……那美麗的桃花源,在你我、我們大家的心裡。」 ●


機艙的漂浮狀態

◎平路

在飛機上我會翻報紙,偶爾,我還打開機上購物雜誌買東西。

剛才,我選了一個旅行用化妝包。它是這一季的「迪奧」:粉紅色的緞面,粉紅色的蝴蝶結,邊緣貼著白色皮花邊。很袖珍,裡面小小的粉盒與腮紅,小的──簡直像娃娃扮家家酒用的。

對我其實沒有用處。平時,我只敷一點薄妝,也沒什麼在旅途中補妝的需要。但它好可愛,為了心裡小女孩的需要,我還是選了這一樣。

繼續扮家家酒吧──眼見沒人向我這裡張望,飛快往唇上塗唇蜜,眼角點一點紫灰,恨不得六種顏色的眼影都抹來試試。突然,我想到什麼,隨手抓起一隻筆,我在碎紙上寫著:「無論出差去到哪裡,男人只帶給她飛機上的物品。裝電腦的背包最上面,總塞著個空中購物的小袋。男人朝她面前一推,交差了事。第五號香水?還是三枚一排的口紅?總不外這兩個選擇。她有些哀怨,猜也猜得出,飛機快要降落,家很近了,男人才猛然記起,記起她的存在……」●

寫小說嗎?以上是妻子的口吻。

想想看,我自己也從別人手裡接到過這類東西,那可是別人的丈夫送我的禮物。

靦腆地笑一笑,把空中購物的小袋子交過來,同時,他像是自嘲地說:「剛剛在飛機上,我望著底下的雲,想著萬一,如果這架飛機出事,全世界的人,包括我的同事,我的家人,都想不通,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會在這架飛機上。」當然,只有一個人知道。

他是瞞著妻子前來看望我的。●

以上是情婦的口吻。

我還在寫小說嗎?真實混著想像,隨意拼貼上自己前一世的記憶,所以我總把在機艙裡當做某種特殊的光景。像是人世、時空都突然斷裂,突然有了縫隙,懸掛在半空中,寫小說就是兩頭不到岸的狀態。

太空船一樣的機艙,最符合這種漂浮的隱喻……這一刻,寫小說的心情回來了。●

「綁好安全帶、豎直椅背與腳踏墊……」飛機上傳來廣播:目的地到了。降落後,就有逃不掉的責任義務,還有沒完沒了的閒雜事。

或許是找藉口,我為自己開脫(可見我輟寫小說的罪惡感有多深重!),目前在一個職務上,總有些排定的時程。拴住,不再漂浮,對我而言,構思小說是件困難的事。

塵寰近了,窗外的景色愈來愈清晰。歎口氣,我把剛才寫字的碎紙揉成一團。 ●


放浪人生

◎陳雪

年輕的時候大多交往年長的男人,那些人幾乎都大我十幾歲、只讀了國小國中,早早便出社會,經歷過台灣貧窮的年代,他們在街頭在工廠在暗巷在那些酒店賭場裡打滾出一身的滄桑,我總像一個不知饜足的貪吃鬼那樣用力從別人身上榨取生命經驗,任由那些人帶著我去每一處不曾到過的地方,或者骯髒混亂或者瀰漫煙味酒臭,不管去哪裡身邊總是一群年長的男人,他們大口喝酒大聲談笑,一攤接過一攤喝酒,不斷吞吐著菸霧,說著各種我聽不懂的話語,好長的時間裡我是那樣生活著,放著大學的功課不管,學校裡也沒什麼朋友,能蹺的課都蹺光了,偶爾回到校園裡上課,擦肩而過的同學都是陌生的臉孔,那些與我大學校園生活截然不同的人的一切都讓我著迷,以至於我完全無視於校園裡同年齡的男男女女,眼睛只看著那些與我所在全然無關聯的世界,以為那才是人生。

那些日子裡我記憶最深的是跟他們去唱歌,不同於錢櫃好樂迪這類年輕人喜歡的KTV,他們帶我去的大多是卡拉OK店,或小木屋式的庭園KTV,從極端便宜簡陋到非常昂貴奢華,形形色色的店我去過好多好多,有些店裡有坐檯小姐陪酒,有些則只是坐公檯的副理,一桌輪過一桌陪著招呼,有的甚至就只是一家羊肉爐店擺放一台投幣式點唱機,有些店一晚上花費動輒數萬,有些店我們去唱歌喝酒都不用花錢,因為我的朋友是店裡的圍事或股東。雖然長時間在那樣的場合裡生活,我卻幾乎都不喝酒,不管誰來勸酒,我的情人總是幫我擋酒。但唱歌就免不了了,他們都愛唱外場,最好是台下就有很多聽眾的那種,清一色都唱台語老歌,致使我很早就熟記大量的古老歌謠。

他們總是要喝酒開嗓,喝得愈迷茫,台上唱得投入,台下聽得入神,兼雜著喝酒划拳的吆喝,不同於純喝酒的場子那種動輒打罵的緊繃,唱歌的時間裡不管是應酬或談事情,大家都帶著一種迷醉的準備,借酒裝瘋也好,真情流露也罷,好像只有唱歌能夠使他們表達言語無法傳遞的情感。我記得一回大家下午才到醫院加護病房探望一個病危的朋友,晚上還是夥著二十幾個人把一個小店包下來喝酒,我那時的情人喝醉了,拿著麥克風在台上唱歌唱到一半突然哽咽,幾個小弟去扶他下台回到座位上,他趴在桌上泣不成聲,其他人好像被感染似地紛紛都啜泣了起來。

那時我很年輕,我總是在一群酒醉的人裡清醒著,當時我的情人正是我現在的年紀,如今常常回想起那些日子裡的某些時刻,記憶裡迴盪著的是我曾聽得熟爛的歌曲〈放浪人生〉,被酒精與香菸磨損的嗓音像老唱片發出老舊而溫暖的聲音,我離開那些人已經好久好久,卻逐漸理解了那時所看到的世界,理解了當時瀰漫在酒店的空氣裡,一種壓抑而質樸卻難以言喻的情感。 ●


圖書館

◎賴香吟

我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做為閱讀進度備忘的紅色夾書線,經常擱在第208頁。

在這個章節的開始,他動身要去度假地,說起來是為了遺忘一個愛人。這是一次想要否定過去記憶的出走。他說他常常憂鬱地想:我們心中的愛,對某一少女的愛,可能並不是什麼確有其事的事情。

把這個憂思翻成白話文,可能是:時間可以治癒一切,沒有什麼千真萬確,不能改變,不會過去的情感。曾經愛過少女的那個我,並不是現在的這個我。如果有些片刻,那個過去的我忽然冒出來,往往只是一點小線索的牽動,而那個小線索,恰恰就是在過去被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很快打進遺忘倉庫的一些經驗。

記得的,未必是念茲在茲想留下的;忘記的,卻堆積成為庫存的往日。許多訊息被鎖在遺忘的倉庫裡,不被察覺,但卻沒有消失,普魯斯特在第208頁用了一個譬喻:就像把一本書籍存在國立圖書館一冊,不這樣,這本書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好了,這就是我把夾書線擱在這裡的原因。

這個譬喻之於我很受用,它以很快的傳導速度,在我腦中立即帶開一個圖書館裡千百排書架,千萬本書的畫面,普魯斯特竭盡心力要建築的回憶巨廈,忽然也就在我眼前浮現了細緻的構圖。

我上圖書館去,通常不是為了找個地方念書,而是尋一些不容易入手的書,因此,格外能夠理解,那種把一本書放進圖書館,以免日後再也找不到的準備。再者,這個譬喻又深具魅力地使我想像起來:那本書,會被放在哪裡?什麼人,什麼時候,會來找那一本遺忘之書呢?我常覺得上圖書館是一種神祕經驗。窩在圖書館比窩在書店更疏離更冒險。在書架間有目的或漫無目的遊走,剛開始也許真的只是找一本書,但後來總演變成發現另一本書,另一層書架,另一個時空。我總莫名其妙遇見與當下生活不相關的書,又往往莫名其妙被迷住地撿著文字森林裡丟下來的麵包屑,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些書,等著,彷彿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的陌生人。這些偶遇,與其說是知識的好奇與飢渴,我更喜歡稱之為一種神祕的發生。打開被遺忘的書,彷彿推開一個又一個堆滿理性與感性的倉庫,時空流動,相互溶解,是我記起了它們?還是它們召喚了我?闔上書,抽身離開無意闖入的世界,走回圖書館外白花花的陽光或黑沉沉的夜,我經常不知身在何處,到底是過去一縷幽魂在此看見了自己的身世?抑或遙遠的未來在這瞬間下了棋,使我現下找到了這本書?日日更新的記憶,或有一個普遍的規律,什麼應該記得,什麼最好忘掉。可那些被遺忘,被我們自己的目光所避開的,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借放?不這樣,過去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普魯斯特是那個滿腔愁緒甚至處心積慮要在國家圖書館裡借放很多很多書的人,而圖書館長波赫士則是那個大膽心細找出角落許許多多遺忘之書的老偵探。

遺忘吧。即便對愛情的回憶也不能超出記憶的規律。把幾個關鍵密碼鎖進遺忘,如同把幾本書偷偷藏進圖書館的書海裡。如果有某個時刻,某個人要找到那本書,翻開它,閱讀將在那種時候,最徹底表現它的魔幻之力;如同記憶,在遺忘現身的瞬間,最徹底凝視自己:什麼時刻真正美好,又是什麼使人流下熱淚。 ●


眼鏡猴

◎廖鴻基

海上回來後,這些天,朋友笑我:「眼鏡猴」。

跟因為疲倦或睡不好形成的黑眼圈完全相反,眼鏡猴是陽光踩過臉頰留下的腳跡。

夏天陽光熱烈,卻也是一年當中最適合海上活動的季節。那當令的日頭,天一亮就瞪大了眼,兩三下就鎮撫了溫弱的晨風和浪濤的情緒,然後毫不眨眼深情的凝視,直到黃昏;什麼樣的情人才有的熱情;海洋完全順服,開敞胸懷終日捧著陽光,並隨手攀了些南風將自己分裂成無數片小鏡子、小眼睛來仰望及回映戀情。

那划著舟介入的人吶,都是撲火的蛾,都得暴露在這對情人熱戀的眼光裡來去徘徊,無論多麼英勇地挺著頸子或多麼謙卑地俯著臉,他們倆擅長的範圍裡,沒有一個角度可以隱藏自己的臉。

於是,設法包紮自己,帽子、太陽眼鏡、手套、長袖和長褲……層層疊疊,密不通風,好像寧願燜爛了也不願意接受那濫情的炙烤。要不就塗塗抹抹來防曬,像烤肉架上的肉片或烤箱裡結痂的麵包。活動,來海上是為了活動不是來當木乃伊或烤肉片,至少讓眼睛自由,讓眼睛還能看見海水的顏色。破綻,於是出現了;如何嚴密的防堵,一如大自然裡沒有絕對完美的防線。

過去在漁船上工作,最不怕曬的漁人至少也都戴了頂帽子在頭上,有時起風了,為了避免帽子被海浪沒收,我們習慣從帽子頂端綁一條頭巾繫在顎下,像個粗獷的村姑。幾日累積,陽光便在我們臉上畫了個三角形,從額頭兩邊往下巴拉兩條斜線,斜線圍著的三角地帶,裡頭所有的器官,眼睛、鼻子和嘴巴,焦烤如炭,明顯對比黑三角以外的蒼白,真像戴了張小三角面具在臉前。

視覺上,臉上器官被濃縮成一團黑點並且立體突出,像狐狸的尖嘴尖臉。我們常因而互相取笑,稱彼此「烏鼻心」或「三角臉」。

這次到海上划獨木舟,從一個島划到另一個島,獨木舟貼著海面划行,離太陽稍遠,離海面更近,將近七個鐘頭,被天上、海上無數個大小太陽一路盯著看。

為了保護眼睛,整個過程都戴著太陽眼鏡。船速以痠痛記錄在肌肉裡,夏日時光則以分明的黑白留在臉上。

回來後,那天上餐廳,鄰桌一對男女不好好吃飯竟將注意力轉在我的臉上;他們的對話聽不見,但動作顯然;男的用食指和姆指兩隻手圈成眼鏡狀,往自己臉上一擺,女的隱約側過視線往我這邊閃爍一眼,然後,兩個一起俯著桌面,手遮著嘴,駝著的背,一波波顫動。

這麼不禮貌!我心裡有點不悅。跟桌上朋友悄悄說這件事,以為他們會打抱不平,或者多少安慰兩句。沒想到,同樣的,他們各自遮著嘴忍不住顫動他們的背。

好久好久以後,花燦燦的陽光終於落到海平面底下,朋友從桌上抬起頭,眼角噙著淚,似笑不笑地說:「你喔,眼鏡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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