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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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來世

2006/10/02 06:00

罪惡小說展8之5 偷窺

◎王定國 圖◎張立曄

閱讀罪惡,哀矜毋喜,在故事與人物之間,讀出一點不忍與疼惜。

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念頭,突然想要回家。

梳妝台的鏡面依舊醒亮,陽台虛掩的日光幽幽映照著粉牆,四個角落靜得容不下一絲飛絮,連她慣常摸摸拈拈的花器水盆,也都像彩繪靜物般擱置在原位上;彷如剛下飛機後的開鎖進門,離家才只是幾天前的一波貪玩浪花,如今不過是靜靜返回沙灘上。

事實上,已經遠離了這個地方。

熱鬧抽屜裡,首飾一個也沒少,胸花疊著耳墜、項鍊纏著腳環,亮藍的別針依然簇擁著水鑽的寒光,曾經迷戀穿戴的這些綴飾,如今只能閃爍在冷冷的夢囈裡;但奇怪的是,僅只這樣匆匆回顧的瞬間,卻又立即湧來了一種慌亂之感,寂寞的爪痕爬得很快,像慢慢淹升的雨水開始竄入房間,從她的腳踝爬上腿彎,到肚臍,到胸口鼻,到眼睛剩下一條細縫代替呼吸,這才清醒過來。

然後她看著以前睡過的床舖,只見兩隻枕頭依然擱在共眠之處,好像一對還沒拆散的化身。這多少讓她欣慰著了。只是丈夫的臥榻竟然沒有任何壓痕,還沒換季的被褥卻裹成一團,上面凹陷著一個單獨的頭形,似是某次某時難以自處的遺跡──是他出門前極度傷心的躺臥嗎?恐怕他也一樣充滿著極惡的心情吧?雖然已經和他分開,一顆心緊緊牽繫著的,仍然還是這樣、那樣的種種惦記。靜靜的房間裡,寂寞的溫馨卻還是那麼美,窗台還開著小花呢,連几上的檯燈也還亮著;不免想像如果能夠坐下來看書,喝著下午茶,慢慢等到黃昏他終於回家,那會是多麼美好的日子。那時他還是個好丈夫呢,每天下班都走回家的路,按同一個門鈴,睡同一張床。她則把四處打理得乾乾淨淨,深夜的日曆捨不得撕去一張,想像著時間最好永遠釘在牆壁上,秒針動也不動,分針一直陪著她廝守,外面的人若想窺覬,看到的也只是這樣一幅永遠搶不走的風光。

那時當然沒想到,好日子會那麼短。還沒察覺他的外遇之前,先發現他的手感輕率,每次的擁抱急於鬆綁,吻別的眼神看著遠方。

然後是回家時間逐次拖晚了,剛開始推說路程耽擱,慢慢拗成加班事務延遲,後來索性省卻了任何交代,回家的深夜佯裝得負傷累累,吃盡了苦頭的樣子,裹進被窩裡便是一覺天亮。

最明顯的變化是,他突然開始怕癢。以前他沒洗澡也都無事,同一套衣服就算穿透了連日梅雨也從來看不出異狀;唯獨當她偎靠過去,便馬上擱淺在深夜的床邊,因為他的腰身很快就會蜷縮起來,無端地畏顫,藉故帶著失控的嚷聲說:「這房間怎麼了,一定有跳蚤了吧?」起初她不知情,她還幫忙拍著床褥,去死吧,去死吧,詛咒著看不見的跳蚤竟也讓她感到光榮,畢竟她是愛他的,任何他不喜歡的、厭惡的、逃避忌諱的,她都願意為他驅除。她甚至拆了床套,差點沒把整個臥榻翻轉過來。看不見的東西是誰都會懼怕的,總覺得一身的肉體靈魂到處都會爬滿了陰影。

「沒事了,這樣就安心多了。」她拭著汗,看著全新的床單說。

但是到了第二個晚上,才發現,那無所不在的跳蚤,那無端引起他蜷縮、恐懼的東西,原來是她自己。那時她已卸下了衣服,白膚的肉體再也找不到一絲毛絮,他卻還是畏畏地背著她側躺,久久不願翻身。她機靈地把髮根束成馬尾貼到頸後,想著倘若他只是暫時被那一些些該死的東西嚇著了,那麼任何纖細的、陰柔的、帶有毛尖觸感的,哪怕只是嬌羞的耳語,只要不出現在他面前便會相安無事吧?於是她靜靜坐在床頭,等著伸過來他的臂彎,等著半月一次的溫柔來把她的空差填滿。很明確記得那是剛過完年的寒夜,等待中她打了三次噴嚏,眼睜睜看著自己來不及禦寒的裸身,竟像初婚彼夜一樣顫慄著。那種感覺是虛脫的,也有些麻,從腳底怯怯冒起,慢慢爬進肌理,明知那只是恐懼帶來的東西,她還是很快被它征服了。她癱身貼靠在對方背脊上,聽見他的鼾聲其實並不熟暢,很像巷口某個小孩對著黃昏試吹出來的殘笛。

「你怎麼了?」她輕聲問。

然而鼾聲沒有停,隱約聽出那是一波急亂的變奏,像隻倉皇的困獸在逃跑中遺留下來的哀鳴。

她嚇壞了。這樣的經驗前所未有,剛開始只懷疑他暗暗變了心,沒想已經惡化到毫不遮掩的境地。那時天一直不亮,四周反而更黑了,只好拚命守著床頭燈,生怕要是連燈也熄滅,恐怕自己馬上就會掉進深淵。後來她回頭尋找睡袍,才發覺折彎了的腿身已經動彈不動,她只好斜撐在他身後,用迷濛的眼簾對著他,竟至前方似是下起了雨來──突然看見五年前他抱著三百六十五朵玫瑰朝她走來的樣子,那時他臉上還滴著滑亮的雨水,神情迫切得像個憨厚的生手,那份激情像外面的暴雨,那一身癡心癡意的模樣是那麼率真感人,一下就把她畏怯的、未曾被人撩撥過的情愫徹徹底底貫穿了。

那晚以後的日子,相處的軌跡明顯紊亂了起來。她跟著他陷入焦慮,各吃各的鎮靜劑,兩個人分別在不同的殘更下床躑躅,浴室傳來的水聲常常搖晃著整座屋宇。她不再出門逛街。也不再買花了。她看著窗幔漸漸爬滿灰粒,矮櫃的光澤一天比一天黯慘,日曆雖然還停留在幸福美滿的某月某日,但顯然那樣的催眠再也不靈。白天她持續昏睡,直到他下班回家才清醒過來,兩眼睜得又腫又大,彷彿面對著一個陌生人回家。她只好慢慢等待深夜逼臨,千辛萬苦地熬到寂寞與沉默終於雙雙兵臨城下,這才開始誘引,或者算是求饒也罷,她再度主動脫下衣服,蟲蠕一般地爬過千萬個地雷的床邊,想著如果無辜的肉體可以用來冰釋各種憂慮,那就讓自己像個女痴繼續懵懂下去吧。

如今他在哪裡呢?她慢慢踱出了房間,還是看不到客廳沙發上有誰坐過的痕跡。連冰箱她也開了看,有些蔬果都變黃了,不禁疑想他乾脆不回來了嗎?他一天到晚都不吃不睡的嗎?或者他已經回頭走著準時回家的路,只是因為滿心的悔恨,正在過著不動聲色的日子?一想到這裡,不禁又傷痛了起來。雖然已經分開,彷彿愛得更緊了。總懷疑不愛還能有誰?沒遇過第二個男人的這一生,總把他看成一切。一切出門。一切回家。一切進去她體內。一切生氣了。一切讓她心急如焚。

直到一切躺在別人身邊。

●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念頭,突然想要看他。

天色有點轉暗了,看似又要下雨的四月天,灰色的積雲去了又來,一直徘徊在周遭屋頂上。出了家門後,還沒想到該往哪裡,兩腳已經很自然地往前帶路,沿著漫天黃嫩嫩的樟樹新抽的葉芽,沿著排水的河道最後貫穿的舊商圈,終於又來到了鐘塔公園。

公園旁的小路,小路斜進的死巷裡。如果記得沒錯,那天晚上僅僅亮著一盞燈,當她看著丈夫的身影轉進巷子時,乍然間聽見了打雷,那雷聲痛擊腦海,彷彿天門爆開,待她抬臉張望,才發現那聲音原來轉自旁邊這個黑色鐘塔。敲得很慢的鐘聲,慢而深沉,彷彿占領了一切,久久在她恍惚中熒迴不退。

以前根本不知道會有這麼僻靜的角落,是他藏得巧,那麼周密,看起來是打算一輩子廝守的計謀。要不是徵信社明白出示地址,說得斬釘截鐵,她不會連續守候了三個晚上,才親眼看到自己最怕的結局。原本她要的只是照片,只要能夠證實他真的出軌。結果徵信社拿來的,全是兩個人出遊、共餐的形影,儘管狀似親暱,畢竟還是衣冠楚楚的面具,程度上還不能教她完全死心。

「一般人看到這種照片,就應該知道是什麼事了。」對方不悅地說。

她搖著頭。丈夫還沒走到最後一步,憑什麼污蔑他。

對方不斷抽換著整疊照片,終於出現了一張仰角特寫:那女人朝天嘻睨著,是那麼一股足夠讓她發慌的狂野,白白的脖子下面還貼著一截灰影,肯定那是有人在袒露的胸口上呵癢的樣子。

但她還是搖著頭。對方急了,「除非妳要判決離婚的證據,這很簡單啦,只要妳願意出面,我們會同管區警察一起抓,這樣大家都省事。」她反而害怕了。她看過類似的電影情節,自己憑空想像也知道那是不堪的畫面,反正一堆人破門而入時,必然有兩條肉體驚嚇得像蚯蚓,然後相機喀嚓之聲狂急,狼狽的情態只能閃躲在又長又短的一瞬間。而在這麼一瞬間,她將會看見很多事,看見他的眼睛驚慄,看見他的肉身發白,看見一個曾經忠實的、相愛的世界終於崩塌,在顫抖的眼神交會的地方。

最後她還是乖乖付了尾款,收入地址後,決定讓自己來。

然後一切就亂了。只記得那晚匆匆逃離這巷子之後,接著便是煎熬的開始,那些照片一直藏在衣櫃裡,久久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忽然想起才會顫慄一次,切切期盼總有一天要燒掉它,只要他回過頭來。她給了自己最後的一次,再度恢復了臉上的妝采,整個屋子翻洗了一遍,房間布滿了最香的花,還特別換上一組聽來悅耳喜亮的電鈴聲,等著他即便依然半夜回家,也能站在門外聽著一個用心的角落,正在幽幽響起動人的聲息。

日子過得很慢,他變得更加嚴厲了,不像外面人家說的,男人要是出了軌,就算虛情假意也會在家裡補償回來。他也不再怕癢了,直接裹起棉被側睡,偶爾被她弄醒,發一頓脾氣也就罷了,他還坐了起來,硬撐著惺忪睡眼也要數落幾句,不像以前只是逃避的性情。而她因為是真的睡不著,耐不住許多次的翻身才下床走動,不可能故意吵醒他,有時還覺得在這個家裡只像個靜靜的鬼魂呢。

「衣服為什麼不穿好,半夜起來摸摸弄弄,奇怪啊,妳到底幹什麼?」睡衣有穿,只是裡面沒有。連這也不行,他認為斜襟應該交叉繫緊起來。

「妳不覺得整個房間看起來肉肉的嗎?」她不胖,只有臉上的兩隻大眼是豐盈的,彷彿生來就是為了觀測他的世界。她不明白肉肉的感覺是什麼?更早以前他還嫌她守舊,曾幾何時已經在他眼中淪為女妓之身?但自此以後,她便不在他視線之內更衣了,浴後總有一件大袍遮掩,再不也會藏身穿衣鏡邊,務求走進他世界裡的第一眼體態,是出門時的雍容脫俗,是睡覺時的安詳靜穆,是偶爾他醉酒交歡時的處女羞赧。

直到有一天,才頓悟到折磨無論多深,已經改變不了命運。她終於取出那疊照片,直接藏進了他的公事包,讓他一大早就帶著毀滅的引信出門。那個勇敢的上午,她開始等待隨時響起的爆炸聲,想像他在辦公室裡臉色鐵青,或者他正好帶進了巷子,和那個情婦一起面對被拆穿了的結局。她在掩耳中讀秒,竟至生出又驚又喜的感觸,一切將要改變了,很快就會脫離漫長的僵局。而且她也不再是個弱女子了,她想。她將會冷冷地看著,他被揭發的醜態是什麼樣子?被拆穿的面具要怎麼收拾?他會求饒嗎?他承受得住自己的羞愧嗎?反正這回是她贏……結果,卻什麼也沒看到。他索性不回家了,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才突然丟出了時間地點,用一種非常決絕的聲音告訴她:「我們來談一談吧。」「回家談。」她抗拒道。

他卻直接把電話掛斷,一點餘地也沒有。那時自己是怎麼走出家門的,早已不復追憶,只記得出來時匆匆套了件短大衣,路上只有她在跑,12月的逆風鼓滿了衣體,像個稻草人般在前進中頻頻後退著。

一直沒換的短大衣,此刻依然裹在身上,像一團黑色的寒影,搖移在巷口的桃紅裡。瘦得厲害的緣故,連兩手的指尖也一直縮在袖子裡,只是徘徊了半晌,竟覺得渾身燠熱了起來。

等不到半個人影的無尾巷,只有一隻花貓爬過了灌木叢,她只好嘗試往前探,終於看到巷子右排的第四間,那排欄杆下早就堆滿了信件和報紙,地面橫生的雜草已經蹦出了磁磚線,紛紛爬亂了緊閉在銀色鐵板下的門檻。

當然,這又讓她慌亂著了。

不在家裡,也不在藏匿的巷子裡。

原以為只要不聽不看,離他遠遠,折磨便能少一些。現在她懊悔起來了,突然想起最後一次的電話,那冷靜低沉的語聲,那家也許用來談判分手的咖啡館的名字。她懊悔沒在最後的關頭忍住,沒有捱到最後一分鐘,沒有聽他親口道出殘酷的指令,例如離──婚的字眼,多麼乾淨俐落,多麼痛快絕情,那麼她就不用掛念了,不必老想偷偷回來再看一眼。

她上到了咖啡館的門階,迎面的是白色的桌椅和牆,客人極少,很輕易地再度看見沿街亮淨淨的一排長窗,正在陰天午後的寂寥氛圍中和外面的行道樣對望著。若是那天她果真依約進來,她想她也會選擇這個臨窗的位子吧,因為看得到樹,看得到馬路,自然也看得到──當他厲聲駁斥、嚴詞否認著罪行時,她偏著臉映照在玻璃上的傷心表情。

而如果他那天早到,也臨窗看著外面的景物──那麼,他應該也看見她了,她並沒有失約,神情認真得很,身上的短大衣像一具飽脹的風帆,沿著慢車道的邊界跑,何況還不到四點的餘暇中,已經忘情地急出汗來。

如同一刻的時辰,三點五十分,她從咖啡館望出去,果然終於看見了那天下午的自己。她看見她突然停下來了,停在咖啡館正對面的樹幹上,臉色一陣白,也很像短大衣那麼黑,久久望著這邊的窗影發呆。然後她盯住寬闊的跑道,算準了人生最後的一秒,斜傾著猶如機翼緩緩伸出的體態,終於順暢地飛了起來。

此刻她已經想不起那一瞬間的空翻,究竟有沒有看到櫻花樹梢新發的嫩芽了,只知道,很快地,像顆霜害的落果,沉沉地碎散在快車道的泥地中。

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念頭,突然想要重新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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