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離去

〈海洋腳跡〉◎廖鴻基

鬆了纜，最後一班交通船前後三組槳葉同時攪勁，水滾開了般，映著霞紅的白濤水波港渠裡汩汩洶湧。波濤強勁，幾條蛟龍淺池子裡打擺似地；黃昏原本浮於港面的沉靜，這一攪和，殘霞餘光也一起被拉進水裡滾蕩、奔騰、衝撞，合成一股像是要摧毀碼頭堤壩似的最後一擊。船身動作很慢，儘管鼓譟的水波鬧哄哄地拱抬，那將近一百五十公尺長、三十餘米高的聳昂舷牆，只願意一吋吋地、和緩地往外挪開。但確實是移動了。並不是捨不得，而是因為龐碩而自然兼具的雍容氣度。

捨不得的倒是港渠裡激滾過的水波，當船隻轉出碼頭限制後，艉舷後坐、船首挺出，如魚得水，旋身不帶感情地撒手離去，那依依戀戀的水波還在港裡頭茫然譜鋪著曾經的船痕。

請繼續往下閱讀...

突堤碼頭忽然間就空虛了，不是說好要慢慢離開的嗎，才一鬆手，怎麼轉眼間就衝出如火車離開月台的匆躁；失去了懷抱裡的一棟船身，留下那麼羸弱、那麼孤單，空擁著海水遠遠長長漂出的一道薄臂。迎、送道別原本就是碼頭命底的尷尬，怎麼，最後一班交通船離去後，空蕩蕩的港域如此清冷無奈地準備承接夕陽垂落。

堤面還留著體溫，船身的、過客的、曬過一天太陽曾經的熱鬧和繁華。離去，多麼像拔起和剝落，轉眼間，只留下晚風來颳走餘溫。

負責安全檢查穿橘色制服的海巡署人員三三兩兩走了，空車子一輛輛離開，碼頭工人閒聊幾句後就散了。最後一班交通船離開後，碼頭邊的旅客候船室準備打烊。不知哪來的一隻虎斑貓，突如其來的空曠吧，懷疑著什麼似的，蹲著腿半跑半停鬼祟橫過堤面；六個揹書包的高中生，五男一女，看不出誰的主意，他們推推鬧鬧一起走到遠遠的堤端又鬧鬧推推地折回來；回來時，其中一個男的牽著女孩的手，男孩故作從容，女孩偏著頭有點害羞；一隻燕鷗進來港裡覓食，是知道大船攪過的水波裡容易找到食物，或者只是剛好路過；像約好了的釣魚時段，一個個提著釣竿都來了，碼頭頎長，他們各有角落，也不招呼，也不交談；偶有驚奇，釣竿拱成弧紘，好像也不好奇，沒事一樣頭都懶得轉何況過來探個究竟；小漁船不間歇地流過港堤邊，有的出航打算夜撈，有些已經結束作業準備返港泊息，出發和返回，分不出什麼完成式與未完成式的差別。

對岸崖壁間亮起一盞燈，隔著海峽有些距離，海風一吹，燈影閃爍得有點稀微。螢火蟲提著燈籠找伴似的，那盞燈感染了另外一盞，然後又另一盞……忽然想起那艘離去的交通船，此時，應該打亮了橙色桅燈和紅綠色的左右舷燈，在相互感染依偎的星光下，拉長了船尾浪奔馳在黑暗寂寞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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