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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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慢

2016/04/10 06:00

圖◎王孟婷

◎馮平 圖◎王孟婷

我看見他在天橋彼端,左腳抬空,是舉步要前行的意思。微光,背景是夜。等待他走過來,他應該走過來,他是要走過來的。一分鐘過去了嗎?或許有兩分鐘了吧。鏡頭明確給人定住了,總之這裡有個態度,就是教你等。等著看他走過來,走得慢慢地來。

看不看?這成了一個選項。其實也知道,不會有任何事發生,劇本很單純,只是走。赤足。走過去就好。問題是,他不走。不,也走了,像等待日月地球旋轉成了一線,齒輪絞動一下,他終於走了半步。

有了半步,就看下去吧。

光頭,俛首,披掛紅袍,兩肘半擎,指掌向上內曲,像一尊泥塑的僧人,可他在走。走一條路。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見他的眼,他是沉默的。鏡頭把他的對白和眼睛都封住了,只是讓他走,以一身的肯定慢吞吞地走,天荒地老地走,不驚不怖不畏地走。

我告訴自己,轉。先轉過身來,這就喘了幾口氣,眼神吊了幾次,再用手撐起半身,這一撐,額尖立馬盜了汗。緩一緩吧,但不能停在這裡,我要起床,我是要起床的。

有人說他走出了一身概念,有人說他分明是一身矯情。而在我看來,矯情演繹到了極處,就出脫了世俗,有了概念的生發,信息的延伸,藝術的完成。他把「慢」從形容詞走成了動詞。一個人加上一個動詞,創作的手勢一次到位,再多的就不必說了。

不知多久,他又走了半路。

他是那樣地靜,近乎塞耳啞口閉眼。天橋外是鐵道,有電車或火車轟隆馳行,而鐵道外又是一座人潮湧動有序的大都巿,十字路口燈光流錯,廣播聲是女音日語,招牌廣告也都是日文。他走在另一種語言之內,滿滿的能量累積到頂點,說出了寂。不是散漫死沉的寂,是精氣神凝煉為無為的寂,是最不自然而成了最自然的寂。化繁為簡,此時無聲勝有聲。

半身都起了,接著便是把腿伸出床沿,這在難度上增加了,因為要用到腰。人與禽獸最大不同,除了靈魂,還有腰。腰桿子。吃飯習字頂天立地,都用到腰桿子。女舞者跳動的是一雙腳,寫出風姿萬種的是腰,水腰。凌波微步,水腰婀娜,才飄忽若神。女的有腰,男的也有。春宵一刻,夜夜盡歡,靠的是可以拍胸脯的公狗腰,多威猛啊!

他要從橋那頭走到橋這頭吧。我決定看下去。一人,一橋,一夜。也孤單,也寂寞。偶有行人走過,有漠視他的,有另眼瞅他的,而這些,他都知道也不知道。何必管人喜厭。他以絕對靜緩之速,如萬年冰川挪移,推動自己的腳步。即或不好用走啊走來說他的狀態,可他的確走在那裡。

鏡頭拉近他一些,他不再那麼遙遠,我彷彿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他其實不像有呼吸,可他不能不呼吸,緩慢挪動的半步就是呼吸。一呼一吸,他終於走完一步。一時之間,我不像是看他走路,是看他的呼吸。與他一同呼吸。沉沉地,無聲無影無止地呼吸。看著看著,看出了一個靜定,一次回歸深處的平寧,一片冰心。

他,慢出了一道昇華的影像。

折腰有兩種,一種是精神上的,一種是肉體上的。精神上的折腰常是迫於現實,好比說為五斗米折腰。人要溫飽,有衣有食方有廉恥可言。不肯出賣自己的人,得了一己精神上的勝利,卻要一家老小餓得直不起腰桿子。人生實難,出賣靈肉者大多有一把現實巨斧罩頂,處境堪憐,如李昂的《殺夫》。若這是一種心理疾病,那麼,有誰或多或少沒有精神折腰的病呢?

看不見的病最難治,相較之下,肉體上的折腰會簡單一點。肉體上的折腰,正名叫腰肌勞損,或者腰臀肌筋膜炎,俗稱是腰閃了。英文可以用「twist」這個字,說腰的肌纖維像叛亂一樣,成了渦狀形。其實就是捻斷了,歪曲了,或扭傷了。有朋友告之,腰背部肌肉共五層,又分深淺兩層,反覆多次損傷,會使肌纖維變性或疤痕化,刺激或壓迫神經末梢而引起腰痛。又有朋友說,傷過的腰就像折過的紙,再怎麼撫平,也都不能潔滑如初。

他,非常慢;看到底,好像也就走出了自己的煩忙,走出了欲望的纏繞,走出了爭攢的焦苦,走出了世間的荒蕪,走出了有為法的執著,走出了以神之名的道心之堅。是啊,你還可以說,走出了一個人,一條道路,一名跟隨者。

腰不支持,腳就不著地。我需要腳著地,換言之,我要站起來。從我學會站以來,我就是以兩腳立足於地,行走於千山萬水。現在,我還是必須站起來,只不知此刻要站立,竟比登天一樣。蜀道難,立足於地也難。

天亮了,貓在喚我,牠對於饑餓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我,我想上廁所。從床沿走向房門,再走向廁所,縮小了步伐,約十八步。十八步是一條蜀道,一線懸崖,一座天橋。我絕不容許自己尿褲子;事實上當我終於勉力扶起自己而感心力交瘁時,我已經偷偷尿了兩滴。那麼,走吧。

我站在此端,提醒自己,慢。

他讓自己慢下來,世界也跟著他慢下來。至少,有個人是如此。這個人出現在《西遊》之中,據說拍攝地在馬賽。此人成了他的跟隨者。白日巿區街坊,人聲雜沓,他們一前一後,跟隨者邯鄲學步,那是芸芸眾生裡最不可睹、也最不能不睹的景象。

「慢,慢。」我每一聲都是慢。

吸氣,吐氣。慢,再慢。一步。兩步。不,不要急,慢,慢。氣要沉,是,再沉一點。好,三步,四步。貓縱身跑出去了,四隻腳果然厲害,但我兩足已夠了。可惡,我想打噴嚏,緊急蹲下。啊,再站起。六步,八步,過了房門。

初老學的第一功課,是慢。

年少色急鬥急,東闖西撞,過了四十就懂了,要慢。懂了就不惑,知道急不一定有用,急多半壞事,會砸鍋的。吃急的人都嘗不出蘊含,品不出層次,得不到精髓。沒有見過品茶的人是拿水壺來灌的。沒有見過一名藝術家的成就是一日升天的。立大志設大謀的人都能咀嚼一個字,慢;他能等。也沒有見過一個國家領袖站在億萬人面前是一副猴急樣的,他自然是持重的,抓得住慢的神韻,會三思而後言行。出手慢點兒,多半不有錯。

人說練性子,磨性子,多半指的就是慢一點。做父母的都必須慢。面對生命的成長,急也沒用;只能慢慢地來。慢慢地等他長,慢慢地教他學,慢慢地陪他度過一個個的坎,一個個的關口。

慢,是速度的形容詞,閒逸的副詞,戒急用忍的動詞。

慢,是時間的法杖。

慢是人為的,也是天然的。慢出一鍋好湯,慢出一季秋紅,慢出一個暮年,慢出一塊文化底蘊,慢出一座峽谷縱橫。塔是一粒粒沙子堆出來的。癌症是一個細胞突變複製而成的。感情是一天天培養經營出來的。車行在風雪冰路上,再性急的人,遇到再天大的事,好比婦人要生了,也總得慢下來。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慢,是一個概念,一個矯情的姿態。

我的廁所快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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