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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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張耀仁/假戲 - 上

2016/04/17 06:00

圖◎達姆

◎張耀仁 圖◎達姆

「叫叔叔。」母親說。

也許同樣緊張著,所以眼神沒對上,也許就是緊張著,所以什麼都看見了。是個長相普通的男人,卻不能不注意到眉心的那顆痣:再平淡無奇的表情都有了具體的標示,使人想起高中練習儀隊,隊形走步了然於心,卻不由自主盯住滿地記號而忘了笑容。

正確的選擇,將決定你人生往後該哭或該笑。教戰手冊第五條是這麼寫的吧。怎麼這時候會想到公司的職前訓練呢?肯定是,此刻靜得只剩下嘖嘖聲的緣故――此刻,人人埋首於吸吮蟹膏的專注底,彷彿該說的都蘸著醋:於她而言是對於眼前有痣男的敵意,於母親而言,是對丈夫的怨懟,至於弟弟,算了吧,小鬼懂什麼愛情?

「那妳又懂了?妳懂的話,怎麼會讓上次那個白白跑了?」沒想到,小鬼說起話來也是一針見血的。

但今天這個場合輪得到他們唇槍舌戰嗎?就算有話,還是回家再說吧,就算有話,有痣男也該清清喉嚨吧。但顯然,有痣男和手裡的蝦兵蟹將一同潛入海底了,也難怪整晚他的視線始終飄來蕩去,把水草都帶到了那副變色鏡片上。

「蔡叔叔是大學教授嘿,桃李滿天下。」母親露出熱戀才有的迫不及待,快樂得眼角夾滿了皺紋。

「蔡叔叔也是作家唷,著作等身啊。」深怕他們沒聽清楚,母親酡著雙頰一字一句說:「他的下一本書,說是要獻給我的……」

「有財,你說是不是?」

奮游於海底世界的蔡叔叔終於聽見有人呼喊他,嘴也來不及擦,一頭一臉濕漉漉地朝這邊笑。

「以後,大家可以常常出來吃飯嘿。」終究,由母親下了結論。從頭到尾,有痣男只顧著以酒蕩口,像那些大老闆恨不得把整座酒莊一飲而盡,吸嚕吸嚕的豬哥狀。

她第一次目睹母親穿上小洋裝,還是白底紅點蕾絲邊的那種少女樣,愈發顯出手臂的乾瘦,一條手鍊纏了好幾個圈仍舊拖拖拉拉,敲得碗盤叮叮噹噹。如果父親在場肯定會罵「抾捔」――儘管,說好了別再談他,但多少年來的陰影如何可能一時雲散?更何況母親的眼光從來就沒準過,當初輸給那個女人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少拿妳爸爸壓我!」趁著有痣男上廁所的空檔,母親一面補妝一面忿忿然。手裡的粉撲像枚抗議現場的雞蛋,使人驚覺,一蹶不振的母親當真站起來了?彷彿蜷縮於角落的貓咪終於願意離開固守的毛毯,一夕豹變成貓也不認得的花臉,卻喵喵叫得好溫柔――她母親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剛剛她對有痣男說話的語調簡直就是深夜廣播,現在卻走向了肥皂箱與大聲公,莫非孤單久了,也能輕易洞悉誰同樣寂寞、誰坐立難安,要不然怎麼會找一個又沉默又眼神不定的呢?

也因此,忍不住打量母親:戒指再次戴回去了,但不是原來的老樣,捻著小湯匙的當下閃閃發光,怎麼也無法和當年的暗澹聯想在一起。迄今,還記得父親丟下那句話:「我出去一下!」從此,他們的困惑就再也沒回來過,終日思索:是不是做錯了、說錯了什麼?是不是給了父親太大的壓力?久而久之,皺眉成為他們一家三口的印記,尤其母親像塊石頭也像隻著魔的鸚鵡反覆呢喃:「不見笑,不見笑,不見笑……」

事實上,一個人要走要留未必有絕對的理由,況且事前一點蛛絲馬跡都沒察覺,不正意味著母親完全沉浸在幸福無比的氛圍裡嗎?她這麼想著,比起被獨自留在婦產科面對冷冰冰的金屬,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擦眼淚的絕望,母親走不出去的,想必是太愛父親了吧。

「臭美!我愛的是有財!」母親嘟起嘴畫口紅:「有財哪裡不好?現在願意閉上嘴巴好好聽妳說話的男人,真的不多了。」

「妳也該學著聰明點,少看偶像劇,多聽聽自己的心――妳的心,妳聽過它說什麼嗎?」母親旋緊口紅,抿了抿唇。

「總之,以後走路不要看地上,聽到別人說好不要馬上點頭,是我們的就要緊緊抓牢!」母親愈說愈激動。

「機會是不等人的,我們要勇敢做心的主人!」

似乎再說下去,母親就要跳上一段戰鬥舞了。那些心靈成長課程不都是這樣教的嗎?該不會母親身上也有一本教戰手冊吧?她不可置信地瞧著母親:脂粉沒拍勻的嘴角像個貪吃的老少女,瞇瞇眼戴上瞳孔放大片,完全的黑能看清為數不多的白嗎……眉尾還高高挑起,卻撐不住隨時可能掉下來的悲傷,如此自詡為命運的鬥士,未免太像「小新的主人」像過頭了。

「是『心』!心心相印的『心』,心的主人!」弟弟跳出來反駁:「妳幹麼每次都唱衰阿母?」

「不能說妳曾經被拋棄,就不准人家擁有幸福啊。」弟弟接過母親遞來的蛋糕。

如果當初沒拿掉那孩子,是不是此刻面對的也是同樣地不留情面?這麼一想,倒同情起母親了,再怎麼說她和她弟弟向來壞脾氣而且嘴賤,而眉宇之間肯定夾帶著父親的氣質吧――縱使,他們始終以為自己像母親多一些。

然而,今天終究不是來檢討遺傳學的。擺在眼前的是母親不折不扣的期待,所謂良人有靠,尤其當有痣男一回到座位上,那種霧中風景的眼神愈發使得母親看起來像個迫切需要愛的不幸女人。確實不幸,一直以來瑟縮在那個不見陰晴的客廳底,心心念念著別人的甜蜜,日期地點記得比誰都清楚,只差沒親口對父親說聲恭喜了。這樣活得像個自虐的罪人,連左鄰右舍看了都不忍,明明犯錯的是父親啊。

所以,當母親通知他們一同到這座城市的制高點吃飯時,混合著詫異的心情,還以為母親打算演出最後一場告別秀。畢竟電視都有演:在絕望之後洞穿塵世,在頓悟之後得樂而忘憂,最終是憂樂兩忘。豈知到了現場,竟是一齣走樣的偶像劇――有痣男又往吧檯那邊望了望,彷彿那裡坐著傷感的舊情人――也還好最後一刻,有痣男有感而發說:「今天晚上,我很高興。」

今天晚上,吃了好多辣妹,不,是食物,我很高興。

今天晚上,看到好多辣妹,不,是風景,我很高興。

今天晚上,聽到不少辣妹,不,是讚美,我很高興。

果然,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一句「我很高興」就足以讓母親笑開懷,也足以延伸出許許多多照樣造句。

為什麼不把心意說得更清楚呢?為什麼總要費猜疑?她在心底嘀咕著:好不容易一家人從五里霧中走出來,何苦再回去忍受撲朔迷離的困境?難道母親猜謎猜上癮了嗎?

也許有些影子就是沒辦法擺脫吧。也許不,而是唯有把影子拖在身後,才足以證明自己擁有一雙腳。於是遲來的愛不必比天高,只要能和影子作伴就好了。「起碼人家不只讀到大學,還是大學教授!」母親沒好氣,啪地關上粉餅盒。

想想也是,找愛情有找門當戶對的,也有找互補的,而母親尋找的卻是彌補父親不足的――儘管這個時代,學歷早就像衛生紙一樣又薄又不值錢了。她又瞧瞧母親手上的戒指,又瞧瞧有痣男的手覆蓋在母親手背上……眼睛不安分的這個男人,真的不會讓母親再次走回漆黯裡嗎?

沒想到,等在漆黯裡的並非母親,而是有痣男。這使她走出舞蹈教室的瞬間,以為那個老男人再次來到她身後。

「對不起對不起,許小姐我不是故意嚇妳的。」縱使光線疏落,有痣男的那顆痣依舊很搶戲。

「妳那天說妳在教舞,我就想說下班後過來看看。」有痣男欲言又止,那樣子一如許多男人來到舞蹈面前,總會屏氣凝神。

「可以嗎?」有痣男已經把公事包放下來了。

現在才看清楚,除了那顆痣之外,他的額角還有一塊不大不小淡粉色的疤。

「那是胎記。」有痣男撥了撥稀疏的頭髮:「以前蘇聯戈巴契夫還沒倒台時,同學都叫我小哥。」

小哥?唱〈一翦梅〉的費玉清嗎?她緊抓著背包上的噴霧器,想說都十點了,有痣男要不是來唱〈往事只能回味〉,極有可能就是心懷不軌,畢竟教舞多年來,還能不清楚男人如何看待女人跳舞嗎?

「妳不要緊張,我只是來看看而已。」有痣男說。

看什麼呢?空盪盪的教室也就像一個人失戀那樣簡單:一面鏡子三面牆,再有的是昨天或前天忘了收走的舞衣與舞鞋,其餘的,約莫是回憶了。

「我想先了解一下。」有痣男說。

就是這樣不乾不脆的語調令人討厭:永遠等著對方給答案,永遠害怕先坦露心跡而失去制敵先機,要不要這麼小心翼翼?

亮晃晃的鏡子映照出兩人一前一後――他在看嗎?母親呢,為什麼沒有跟著過來?――真是受夠再和老男人有什麼瓜葛了!尤其是心眼比針細的老男人:囉嗦,固執,麻煩,手明明搭在腰上還虛情假意問一句:「可以嗎?」可以吻妳嗎?可以做我的左右手嗎?可以別告訴我老婆嗎?

老男人真不懂浪漫呢,最激情的時刻還惦記著最難捨的恩情,說給天地憑證嗎?沒聽人家說,最難捨的往往不一定是要的,放得下的通常疼進了心底。

想到這裡不由捏了捏肩膀,嗔怪老男人下手不分輕重。在床上等了半天終於等到往昔的槍響,卻急急忙忙跑五百障礙似的,還沒抵達終點就忍不住喊第一,光想都覺得好笑,笑一笑又笑出淚來:為什麼遇見一份溫柔就是這麼難呢?為什麼不能在擁抱的當下把她當成情人來憐惜?

也因此,那天那個老男人才會被記得牢牢的吧。那天,男人一走進教室兩手背在身後,像打量足堪玩味的風景,儘管屋內也就是三面牆一面鏡子而已。

「妳一個小時多少錢?」大概觀察夠了,冷不防開口。

「那要看您想學什麼?」她也冷冷的。來這裡的男人,有幾個是想真心學舞的?

「那好,我要包場,從阿魯巴開始。阿魯巴,妳會跳嗎?」老男人站到角落打電話。

「是吉魯巴。」她忍住笑。

一個助理樣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來,把一疊現金擺到桌上,老男人瞪著眼說:「好,現在跳沒問題吧?」

現在的男人都愈來愈不乾脆了,因而等著跳舞的老男人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志,一開場就來上一段探戈:三步下沉、滑輪、換手――是老男人都喜歡重口味吧?還要繼續跳下去,被叫住了,老男人突然走過來牽住她的手,極其輕柔地數著倫巴的四拍,極其悠緩地帶著她扭腰擺臀,像一對散步的老夫妻,濕黑的眼瞳飽含了年輕男人少見的深情,多肉的掌心淨是長者才有的溫暖……他是來告訴她怎麼跳舞的嗎?還是擁有特殊性癖好的尋芳客?

想起來,已經不記得如何走上這條路了。也許最初跳舞只是為了確認自己的魅力而已。畢竟長久以來跟著母親泅泳夜海,一旦瞧見了光,便再也不願回到幽黑之地了,於是抓住一個是一個,盡可能施展媚態,舞著舞著舞成了花蝴蝶。漸漸的,經紀人找上了門,簡單說明:「反正,將來和男朋友、老公都會做的,既然都要做的話,何不趁年輕賺點錢?」又過了幾年,好不容易擺脫合約的糾纏,白天無所事事,晚上繼續教舞――說是教舞,其實是走回頭路掛羊頭賣狗肉,男人的手一搭在腰上,也就知道記不記舞步都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

而現在改邪歸正,卻還是無法擺脫左鄰右舍的目光,彷彿人人都盯著她的腳看,好似在那後面缺少了影子。

「妳跳得很不錯,很有天分。」老男人說:「下次再來找妳,記得從倫巴開始。」

她還沉醉在與老男人貼舞的溫存裡,一轉眼落地鏡裡除了衣衫不整的自己,只剩空氣裡沉降的古龍水與汗水揉雜的又酸又甜。依稀可以聽見老男人對誰說:「我就說嘛,我一點也不輸給年輕人啊,不懂我老婆究竟為什麼和那傢伙愛得死去活來?」

「愛她的純真吧。」有痣男低低地說,兩頰飛紅:「其實,我只是想來問問許小姐,除了跳舞之外,妳母親還喜歡什麼?」

「這樣問可能很奇怪,但書上有寫,如果對方有小孩的話,應該多聽聽小孩的意見。」有痣男像背書那樣的語氣。

「我想說,可以在生日的時候給妳母親一個驚喜。如果她喜歡跳舞的話,看到我也會跳舞,應該會很高興吧?」

有痣男推了推變色眼鏡說:「她會高興嗎?妳覺得呢?」

「啊,妳不要跟我客氣,看一個小時多少錢就多少錢。」有痣男不好意思地說:「還有還有,叫我小戈就好,綜藝明星巴戈的戈,因為我很幽默。」

偌大的舞蹈教室裡,迴響著關門聲,輕的,也是重的,以致她一時無法確認,有痣男到底走遠了,還是暫時出去抽根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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