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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忘情診所
名家奏鳴曲
〈史前生活〉◎賴香吟
這幾年唯一一部使我掉淚的電影，有個好笑的中文譯名：《王牌冤家》，它原來的名稱卻是這樣：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我在偶然狀態下看了這部片，一個和每一天同樣雜亂而平凡的晚上，拿著電視遙控器亂轉，看到金凱瑞和凱特溫絲蕾兩個戲路截然不同的演員一起搭火車，遂被吸引著繼續看下去。這一看，就動也不動把片子看到了最後，然後，站起來，發現自己整顆腦袋像是被打昏了似地，重得拖不動腳步。公寓周邊一如往常有哪家孩子練小提琴的聲響，陽台的洗衣機在旋轉，垃圾車已經走到隔壁條巷子，我打開廚房水龍頭想倒杯水，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說起來，不過是一對情侶互相賭氣而後和解的故事。在賭氣過程中，兩人前後找上一家「忘情診所」。所有到這診所來的人，只有一個目的：遺忘。說得精確些，把記憶清除，乾乾淨淨，一片空白。「忘情診所」是怎麼做到的？掃描所有記憶相關物件，重建記憶路徑，然後，找出不要的，一個按鍵，把它們在腦袋裡所占據的位置，徹底清空。
這當然是個狂想，消除記憶的主題也不新鮮，但編劇鬼才考夫曼卻有本事讓人邊看邊笑然後發現自己落入了恐懼悲傷，我們簡直如看科幻卡通片般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記憶，具象如真，在掃描圖裡亮點閃爍，然後一格一格被吃掉。
往事重現，但在重現當下也就確認消失。不過，卻也有些片刻，探照燈般照出記憶的蕪雜與頑強，生命細節重新素面相見，好比金凱瑞和溫絲蕾窩在棉被裡的親密對話：「我小時候很醜。」「不，妳很漂亮。」「很漂亮。」朦朧而燦爛的光，照亮整個畫面——瞬間覺悟，原來有過一些無瑕，是無可取代的。
然而，刪除鍵已經按下，容不得一點點猶豫，要想偷偷留下什麼，就得躲過系統的監測；走演至此，才發現茲事體大。
金凱瑞在睡中大喊：讓我醒來，我不要刪除，停止，停止刪除！由此展開一場記憶的搏鬥與逃亡。技術人員驚慌發現：「啊，它跑出路徑了。」這個專欄，一開始，與其銘刻記憶，可能更想走一趟「忘情診所」，逼著自己寫繪記憶的路徑，然後，按下消除鍵。不過，寫作者的矛盾是一邊既是那個金凱瑞，一邊又想當忘情診所的霍華醫生。金凱瑞和溫絲蕾在一絲眷戀裡攜手逃亡，刪除巨怪息息追趕而來，金凱瑞想盡辦法穿梭記憶路徑，遊走時空縫隙，只希望跑出被設定的路徑；然而，霍華醫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把喬裝、隱匿、躲藏的他給揪了回來：「我們抓到它了！」我們抓到它了！這句話真使我迷惘。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對待自己？自己要怎麼做那個醫生？是該站在金凱瑞這邊微笑看他跑出了路徑，抑或應該慶幸霍華醫生把局面控制回來？我寫了這些，手心裡的一把沙而已，分不清這樣做是更執著地記住還是更乾脆的遺忘？有時候，的確抓到了路徑，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有時卻可能在路徑裡逃亡，不甘心原來如此，不過，更多時候，我懷疑，會不會許多路徑在開始回述以前早已經刪除完畢，就像那個早被霍華醫生刪除了記憶的舊情人瑪麗，依舊留在「忘情診所」裡工作，只有她失憶，其他人都還記得，只有她被記憶的力量牽引，其他人都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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