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壞鸚鵡

◎林逢森

我站在台階上望著二樓的窗口大喊姨婆快來、快來開門吶。接著數秒，1、2、3、4、5、6……大約在100秒時，叩、叩、叩的跫音會從樓梯上響起，慢慢滾落，大門隨後開啟，接著要自我介紹，大致是報上雙親姓名、家中排行、拎在手中的是鯛、鯉或是鱸。我來姨婆家時每次都要如此，在述說過程裡緩慢地證明來訪者的善意與無害。

姨婆比祖母小三歲，姊妹兩人在不同的村莊經營雜貨店，奶奶是小盤商，草莓糖果、青芒果、辣橄欖、玩具手槍等貨品採買都由姨婆經手接洽。圓胖矮小的姨婆藉著踩在板凳上來增廣視線範圍，好方便點貨記錄，結算做帳，非常精明能幹。這幾年，姨婆變得蒼老而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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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每個前來消費的顧客進行最詳盡的身分確認與家族盤查，首尾相接、迴繞盤旋的問題讓顧客陷入無趣卻又無止盡的身世迷宮中。連續不斷的遺忘能力把姨婆折騰的筋疲力盡，最終決定結束雜貨店的經營，躲進佛堂，炷香祈禱，在霧氣氤氳裡細細維護幾乎遺失殆盡的自我。

姨婆把整個前半輩子遺忘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旁人要從最瑣碎、最片段的細節幫助她回憶。就我而言，總以童年最會偷鴨蛋一事為自身註解，做為點醒。然而，姨婆不忘的是一隻脾氣暴躁的白色鸚鵡，早晚兩次加水添食，不曾疏忽。姨婆將棲木架設在佛堂前的玄關處，希望鸚鵡藉著聽取早晚兩次的誦經，可以改掉病懨懨的求生態度。因為懶散倦怠，鸚鵡終究只學會了一句「阿彌陀佛」，而緩慢的步行亦暗示了身體的逐漸敗壞。姨婆慈悲心腸，只好貼心地在棲木上加了一個小鞦韆，增加生活情趣，鸚鵡腳上的鍊子卻時常與鞦韆糾結在一塊，頭上腳下地掛著搖晃，發出一連串「阿彌陀佛」的求救聲音。

看著姨婆拿蘋果切塊細心地餵養鸚鵡，並將內心的祕密以撕裂割斷的句子對著鸚鵡講述，謹慎的態度像是交代黃金的埋藏地點。讓我想起《紅樓夢》裡愛念詩詞的鸚鵡。

當林黛玉問紫鵑是否添了食水，鸚鵡竟也模仿林黛玉平日吁嗟的口氣，長歎一聲，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完全是林黛玉的翻版。而鸚鵡對於姨婆灌輸的龐大記憶，急忙兜攏在懷裡，不加刪除過濾，吝於吐出隻字半語，日夜積壓，因此顯得笨重老態。

其實鸚鵡剽悍異常。每當我走過鸚鵡前面，就會浮現曾因餵食香蕉而指頭差點被咬斷的駭人畫面：鸚鵡搖晃充滿力量的尖嘴，像擁有巨大雙螯的螃蟹，死命箝住我的手指，奮力拍打著翅膀，同時發出痛快無比的叫聲。姨婆一直不信這隻行將就木的鸚鵡還會藏奸使壞，而鑑於偷蛋的不良記錄，認為是我編派胡謅。

壞鸚鵡緊緊封住姨婆的過往，在棲木上打盹，時時陷入恍惚。卻對貼牆而行的我充滿敵意，怒目相向，銳利的目光一路逼視追蹤，我悄悄藏起手指，迅速側身攢進佛堂裡，透過木門逐漸關上的縮小縫隙，立即朝著壞鸚鵡換上一副得意挑釁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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