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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謝凱特／壞色之人
◎謝凱特
大學的時候，有一位同學是來自韓國的比丘尼，總是穿著一襲淺灰色的僧衣，在紅紅綠綠的青春大學生中，默默成為空氣。
我和她並不熟識，除了同學的身分之外，就沒有任何交談。有次上課前，她突然坐到我旁邊，要我把手掌打開給她看。
我不免起疑，出家人難道還會觀象占卜？會像公案那樣說出一句點醒我一生的偈語嗎？
「你啊，煩惱太多。」她指指我手掌上複雜的紋路，只說了這一句。複雜的手紋讓一向和氣安詳的她也皺起眉來，我的煩惱造成她的煩惱，我很抱歉。
我從來沒有想透她這句話的意思，煩惱多，是指這個世界造成我的煩惱多呢？還是我自己總把事情往死裡想雜了？這句話沒有點醒我，卻像點了一道印記在我心裡，平添幾許煩惱。跟家人爭執，想著是他們折磨我，還是我太把生活齟齬當成一回事？跟情人分手，想著是他不懂事，還是我把未來的事情想太全太滿？
十年後，公司附近的警局旁，固定會有個出家人，在上班族魚貫覓食的中午佇立局外，閉著眼，托缽化緣。
每次經過時，我也會慢下腳步。街道是正黑搭正白的套裝人群，唯獨他的壞色袈裟特別顯眼，對來往人群低眉念禱。這一天我特別想捐些香油錢，打開皮夾一看，只有一張千元大鈔，煩惱著一千元是給不出去的，我沒那麼慈悲，但總不能給一千還要他找我九百。
我繞去買了午餐，找回八百七十元，把銅板放進口袋，用手掏玩著。折返的路上忖思著該給他兩個銅板吧？三取二的數學問題，三分之二的機率會掏出六十元，應該不致彼此失望。但經過他時，我掏出兩個銅板往裡頭一丟，低頭一瞧，他也跟著我低頭凝視，就那麼不偏不倚地，二十。他和我抬起頭，四目對視，不知道為什麼他大喊了：阿彌陀佛。聲音像遠方深山裡的鐘聲，穿過林子，直達凡塵。
彈指頃刻，三十二億百千念，念念都像束縛咒語成形。
我後悔了，緣沒有化掉，愈結愈多似的。僧人大喊阿彌陀佛，到底是要告誡我：給得太少了，化緣也有行規的。還是要安慰我：沒關係的，我了解的，希望你平安喜樂。
我又沒猜透，只得像個罪犯倉皇離開現場，隔日再回犯罪現場，他仍佇立低眉，可我總覺他目光睜睜看著我，身上穿著那襲壞色袈裟。
佛教律制裡說修行人著修行衣盡皆「壞色」，壞色有兩種解釋：一說修行人不得穿顯色、正色的衣服，只能穿青、黑、木蘭三種濁色衣物。另一說則是在修行衣上，用壞色點上色漬，稱做「點淨」，讓穿者時刻記得自己是修行人，來到塵世要拋卻塵俗。
想起那比丘尼同學在我身上點的印記，應許就是我的壞色。她要我記得，諸事莫細究人我之間，如著壞色之衣，不要事事純粹。修行人且化他的緣，我只是伸手進口袋裡，撈起一點命運，交給了他誦該誦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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