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剪髮

◎陳維鸚

師傅拿出一塊長方形木條擱在理髮椅手把上，吩咐兒子坐上，他不帶任何感情地念著要乖、別亂動等安撫的話，替兒子光溜溜的脖子圍上白布巾。師傅很專業，他一手剪刀、一手梳子，架起指揮家的姿勢，眼看閃著銳利光芒的刀鋒就要揮下……總是在這個節骨眼醒來，心裡湧出一股莫名恐懼。

天仍渾沌，時鐘指針不明，心臟被惶恐侵襲，跳動毫無韻律。身旁兒子安詳沉睡，就像陶瓷娃娃，或許是太過安靜，令人更加不安，我急忙觸摸他的身體、貼近他的口鼻，直到聽見規律的吐氣聲，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才能安心再次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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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情境並不陌生，每隔一段時間，它就像生理期般準時來到，叨擾我的睡眠。

「不過就是剪頭髮……」

他們總是說得一派輕鬆，認為剪髮不值得大驚小怪，就如吃飯、喝水、洗澡等日常瑣事。剪髮能讓人神清氣爽，除去頂上多餘負擔；剪髮能使儀容整齊，博取別人的好感；剪髮還可以……優點一條條像整齊的隊伍，舉起右手向我宣示。

我想以大力士參孫神力來源就是濃密長髮的故事來反駁。想說兒子前額髮絲雖已覆眉，但並沒有蓋住炯亮大眼和漂亮的耳型啊！想說就是喜歡看他長滿濃密毛髮的模樣，天真地高舉寶劍說：「我是王子！」童話故事裡，可沒有平頭、禿頭的王子啊！想說喜歡看他瘋狂地搖晃腦袋後，拿梳子為自己梳理凌亂的頭髮，並開心地問我：「媽咪，我帥嗎？」

我知道，無論說了什麼，頭髮也不會停止生長。

我還是會在夢境中回到那天，蒼白憔悴的兒子坐上師傅的長木條，雙眼無神、臉龐浮腫，做完第二次化療後一周，他的頭髮稀稀疏疏，漸露出中年男人常見的地中海髮型。師傅念完不要亂動的咒語，再按慣例圍上布巾，剪髮推子開始行刑，所剩無幾的頭髮，全都一一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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