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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雨豆樹上的孔雀花
◎陳銘磻
季節的戰爭是不是都暫時休兵了？
在師大路公園的小葉欖仁樹下，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夏日最後的蟬聲，正用牠聲嘶力竭的長鳴，意圖緊抓住這一季炎夏的燠熱難耐；這一頭，蛙鳴咕嚕聲，竟迫不及待地吹脹起初秋的一點點涼意。我心裡卻老想著，這是怎樣無常的季節？才剛嚷著今年的夏，熱得像是活在大火爐裡，不一會兒功夫，秋的意象便經由公園草叢，不知打哪來的蛙鳴聲，傳遍整排在公園閒坐的遊人；聽著，一聲、兩聲，間而穿插像是蟋蟀，或是其他不知名的蟲類，交織成季節的戰鼓聲。
是這樣的麼？
我顛顛倒倒地被手上那一隻從那羅部落帶下來，取名叫「Na low」的土狗拖著走，我的腳步幾乎跟不上這狗快跑的速度，就好像跟不上這季節的快速變化一樣，直喘著大口大口的氣，徒嘆歲月老去得如此不明不白。
就坐在公園某棵高聳入天的小葉欖仁樹下，透著薄薄日光散撒下來，夏末秋初一點點的涼爽清意裡，見那依坐在我身旁，兩眼盯著四周瞧望，一副忠心侍主模樣的Na low狗，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高雄某個社區公園，看到的老人與狗相依偎的和悅模樣。
老人與狗，這算常見的街景畫面，實在不足為奇。
可我真是年老了嗎？怎麼會忽然記憶起許多陳年舊事？
用這種想見自己恐怕已經年邁的言辭，來形容忽然從記憶裡躍然而出的往事，令我感到一種冷顫的寂寥；說是寂寥，也不過只是幻象罷了。
將近三十年前，我正年輕，一個人隻身從台北躲到高雄一位親戚家中埋首寫作，我用躲來形容當時的處境，的確言過其實，但是，拿不出工作單位歇業卻發不出積欠的薪資給新竹家用，我如何不讓自己從無法圓說辯解的情境裡，遠避極端陌生的高雄呢？
謝天謝地，短短不到兩個月時間，我完成了《部落．斯卡也答》一書的寫作。
就在完成自許為了不得的創作後，住在高雄小港一位當兵時期結識的黃姓友人，執意要到我暫住的地方探我；雖然身無分文，對於未來的出路也茫無頭緒，我的心情卻流露出不再承受壓抑的解放感，和他約在我暫住的鄰近公園見面。
公園裡多的是些長得挺拔的老樹，我對樹種不懂研究，無法分辨誰是樟？誰是欒？誰又是橄欖樹？我坐在一棵長滿許多白紅細絨毛花朵的樹下等人。
這奇特的花朵長得好似一隻隻縮小版的孔雀，引我留神地止不住好奇，頻頻探頭觀察，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叫雨豆樹花。」公園裡正在遛狗閒步的一位老人，忽然開口對著我說。
「是唄！多美的花呀！」我心裡想著，根本不及隨腔回答。
這時，久不見面的黃姓友人依約來到公園，除了寒暄說些近來可好的禮貌性問候語之外，我實在不知道在我身心陷入困境的當兒，還能和他聊些甚麼別後多年的思念情愫？
在中船工作的他，可是利用休息空檔跑來看我、探我的吧！他的出現，使我不經意想起當兵生涯，那種跳動似的生活幻影，很混濁地在我內心裡晃動著，我不時仰頭望著雨豆樹上那一朵朵長得神奇的白花，那孔雀般長相的模樣，卻無驕恣的神情，令我從心中燃燒起十分卑劣的莫名感傷，像是有一股無法抑制的疼痛，讓我不時恐懼起來。
荒涼的心啊！
黃姓友人倒是健談多了，高雄可是他的地盤、他久住的家；記憶所及，原本寡言的他，所有當時和我交談的言語，竟多充滿喜樂況味。
「書寫完了，可得輕鬆了。」他說。
「是啊！書是寫完了，可心情卻難以輕鬆。」好半晌我才吞吐出這一句由衷的心底話。
雨豆樹下，陽光跳躍著忽明忽陰的光澤，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位體格健壯的男子，同坐在樹蔭下的休閒椅談話。
既是雨豆樹，就該趕快下雨唄！快快澆熄我心中燃起的，那十分卑劣的莫名感傷吧！
平時不抽菸的他，忽然從手上的紙袋裡，取出兩包煙，以及像是早已準備就緒，五張一百元的鈔票，塞入我手心。
「你需要。」他說。
我震驚地回望著他，一如身後那棵雨豆樹，他那孔雀般長相的模樣，卻無驕恣的神情，使我下意識愈加慌亂了起來。
喉嚨哽咽，我無法回覆任何語言。
這時，黃昏時刻的高雄，沉靜地好似長在雨豆樹上的孔雀花，默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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