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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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露珠

2007/01/18 06:00

吳鈞堯

鼕鼕,鼕鼕鼕。吳西如放下水桶,頭轉右,耳朵像雷達,對著路。他聽真確了,急忙提起水桶,往牛的跟前一擱後,再丟過一把花生梗。牛木然望著,低頭咀嚼。

鼕鼕聲靠近著。吳西如往家裡跑,快到門口時,卻深呼吸,放慢腳步。深秋午後,父親忙完農務,也不需到碼頭、壕溝幫忙構工,難得午睡。吳西如悄悄走入廂房,取了兩塊犁田時撿著的碎玉,塞進口袋。走出門外時,已瞧見「搖鼓鑼仔」背著貨物,搖手鼓,走進村。

搖鼓鑼仔姓王,村人都稱他王仔,行走金門大鄉小村已有好幾年。他走到村裡低漥處,靠著祠堂外牆。他帶來玩具、糖、胭脂或骨董等雜物,每回都要等他逐一擺好,村人才知道籃子裡藏了多少寶貝。

吳西如跑到王仔面前,手一張,王仔瞧著碎玉,搖頭說,這玩意兒不值錢。吳西如搶白說,怎麼不值錢,你找銀樓磨了,能當墜子的。王仔目光一喜,反問說你怎知道呢?順手接過碎玉,給他兩塊糖。能打理成墜子做裝飾的碎玉並不多,偶一得之卻利潤豐厚。王仔就著日頭瞧,碎玉並無裂痕,又多給少年一塊糖。吳西如剝糖吃,心滿意足,站在屋簷下,瞧村人跟王仔抬槓、買貨。

不多時,吳父也來廣場。吳西如一瞧,退到一邊去。村人有以現金買賣,有的以物易物,不管村人拿出鐵壺、古舊菸斗或針織品,王仔多接受,吳西如好奇,那些破銅爛鐵能有什麼價值?他不知王仔擺出的物品,有許多正是鄰村讓出的,這一轉手也小有盈利。

不多時,王仔收拾離去,走過村外道路,見一少年揮鋤頭翻土。王仔微笑走去,忽然想到什麼,跟少年招手。少年笑得開心,拿著鋤頭追過來。王仔問,誰跟你說碎玉可以磨成墜子的呀?少年正是吳西如,他說,是爺爺、奶奶說的。那次媽媽撞斷玉鐲,就要丟棄,奶奶急忙阻止,說出這事。王仔放下籃子,拿出一整包糖給吳西如,樂得他說不出話。王仔說,那塊碎玉還值一些錢,剛剛人多,不好多給。王仔停了一下說,現下金門都是軍隊,這兒也是?吳西如點頭,手指村子山坡後,數說空軍、海岸觀測所、陸戰隊等都有。王仔微笑,他也編入戰鬥組織囉?古寧頭大戰後,金門取消縣治設立軍管,並做任務編組,老的稱護路隊,15歲以下是兒童隊,18歲到45歲為任務隊,婦女則組成婦女隊。吳西如說,他正是兒童隊。

吳西如打開糖吃,邊說,這任務可好玩了。他在田裡工作,若遇著指導員進村,就得急速走告。指導員督導居民各項任務,不為村民所喜,讓吳西如等通風報信,就可事先準備。有一次吳西如奔入村,報知指導員來了,村人當時正聚眾賭博,牌跟賭資連忙收走,換上碗筷,指導員一來,什麼都沒抓到。吳西如笑哈哈說,王仔豎起大拇指。

休息後,王仔走往下一個村落。古寧頭戰後,金門戒備,誰也不敢冒生命走動,過了幾年才好轉。偶爾,遇上軍人維修電線或做工,也做些小生意。有一次,他抵達水頭碼頭,工人三五成群,建築堤防、貨倉跟馬路。村人靠攏買賣貨物,他把搖鼓交給孩童,孩童搖得大樂。他注意到有幾名工人在軍人的看管下,把玩物品。這群工人不像平常編派任務的居民,他們神色多世故、流氣,也說閩南話,但比金門腔軟一些、尾音也長。來往多次後得知,工人是台灣犯人,多流氓跟小偷,調往金門支援,隸屬突擊隊。突擊隊隊員也形形色色的,卻操外省口音。

某個秋日,王仔到水頭村,突擊隊員跟工人,坐在陰涼處歇息。人都熟悉了,王仔不搖鼓直接走近。他們聽見腳步,忽然不說話,其中一人轉過身,警覺一瞪,如牛頭馬面。王仔心驚,訕訕地笑。那人問他,怎不搖鼓了?說著時,7、8個人都站起來,嚇得王仔拚命後退。

一突擊隊員說,慢著。朝王仔,招招手。王仔胸口直跳,不知道今天犯了那一座太歲?該名隊員顴骨鼓起,頰瘦削,猶如蛇。王仔被盯著,預感有事發生,不敢動彈。隊員卻忽然哈哈一笑,問他想念老家嗎?王仔內心一動。王仔雖操閩南語,卻非金門居民。民國37、8年,他渡船到金門營生,買賣做足,將返鄉,卻被戰事阻隔,租借親戚屋宅。政府清查戶口時,為免麻煩掩去這層身分。隊員又說,他知道王仔老家在同安縣,妻、子都無恙。王仔沒回答,眼淚盈眶。這幾年王仔隔絕親人,一衣帶水,卻如陰陽。晨間醒來,王仔料理營生時,不禁疑惑到底前塵是夢,還是後世為夢?王仔的心事經不起觸動,一如朝露,一捏即碎。王仔淚眼矇矓中,看見隊員跟他點頭。

吳西如再次看見王仔,是在兩週後,他來往走動,似乎更勤快了。王仔說,這一陣子貨品多,說著,拿給他軍用牛肉罐。兩人隨意聊。王仔也納悶,這孩子像跟他有緣。王仔想到多年不見的兒子,該也這麼大了。像一根剔透的針,穿串一滴滴露珠,飽滿晶瑩,哈一口氣,就變成真正的珍珠。王仔看著吳西如,望著那一條珍珠,似真似幻。王仔看得迷濛了。吳西如捧罐頭,眼珠發直,王仔忘情地說孩子啊,我開給你吃。王仔俐落剪開,頓時生香。吳西如吃了一半就擱著,舔舔唇,說是牛肉好吃,留給爸爸跟媽媽。王仔誇他懂得孝順,真是好孩子。看著吳西如嘴角掛著牛肉絲、纏著湯、往下流,放聲大笑。王仔笑得岔氣,笑得嗆淚,收了淚水,卻一抽抽哽咽。吳西如納悶,王仔遮掩地說,你這孩子,實在很逗。

兩人安靜一陣,王仔問起村內動靜。吳西如說,很好啊,想起一件鮮事。他說村裡有個阿婆,前陣子進城,走到半路,停下一輛吉普車,順道載她一程。你知道吉普車裡有誰嗎?正是胡璉司令官。王仔知道胡璉將軍廣受愛戴,見著吳西如說話樣,哈哈大笑,鼻頭歙動,裝做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站起來,背起貨物走了。

入冬了。每當季節轉換,王仔總會帶換季貨品入村,但到了12月,遲遲不見人影。吳西如拿兩把彈珠在田邊玩,納悶王仔去那兒了,他不來,就沒新鮮玩意兒,而王仔送的彈珠也已玩舊了。正想得出神時,聽見腳踏車齒鏈咖拉咖拉響,定睛一瞧,正是指導員。他拔腿就往村裡跑,指導員大喊,吳西如別走?

吳西如吃一驚,指導員怎知道他的名字?他腿發軟,卻鼓足氣力衝,直接跑回家躲起來。指導員跟到家,父母更吃驚,指導員說沒事,只來問吳西如幾件事。爸爸把吳西如哄出床底,指導員看上去既憂心又得意,問他說,王仔都跟他說些什麼?吳西如哭喪著臉,一聽是王仔的事,倒安心不少,就說聊作物、村人、還有軍隊。指導員點頭,說沒事,只來查證。吳父聽出不對勁,指導員淡淡說,王仔被抓了。吳西如被問完話,正想逃走,一聽,定住腳步,聽到指導員說王仔跟突擊隊員、台灣犯人,預備劫持漁船,逃到大陸?指導員見他們聽不明白,又說,突擊隊遭匪諜滲透,加上犯人也想逃,就串成一氣了。

那王仔呢?吳西如大聲問。指導員瞪了他一眼,才說話。王仔是同安人,想回家。指導員表示,匪諜壞啊,利用王仔弱點,還讓他調查各個村子的兵力布建,這下子,王仔哪裡都去不了。王仔會怎樣呢?指導員不答理吳西如,直接走了。吳父要責怪兒子,又不知從何責怪,亂發一陣脾氣,末了又說,可憐,一個好人。

那年冬天,有一件大事,黨國元老吳稚暉先生辭世,中央委員張其昀、蔣經國及吳氏家屬護送靈骨,各界迎靈入太武山忠烈祠公祭,在金門水頭海域隆重海葬。吳父跟眾多居民,也到海濱跪送。吳父、吳稚暉俱為本家,與有榮焉,回家後嗟歎不已。

吳西如想著王仔,料到他這輩子,再也回不了家。他跑到外頭,跑到最後跟王仔見面的田埂,以土垹圍做香案,彈珠一粒一粒擺齊,當是祭祀。彈珠破損缺角,陽光折射下,俱都晶瑩,如一串珍珠,漾著紅的、綠的、粉的光芒。王仔給他彈珠時說,這東西不值錢,但好玩得很。那時候,彈珠的反光映上王仔的臉,吳西如大笑說一點花、一點綠,真像唱戲的臉。

吳西如深深吸氣,想起道士做法,祭祀亡親,有樣學樣,抓起一把土,朝空中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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