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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吳雨宸/沙漠之春

2021/11/13 05:30

圖◎達姆

【編輯室報告】

◎吳雨宸

本屆散文獎共收到四百七十二件來稿,由言叔夏、林達陽;李欣倫、楊富閔;楊隸亞、王盛弘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五十三篇作品進入複審。由凌性傑、張惠菁、黃麗群等三位複審委員,選出十七篇作品進入決審。五位決審石曉楓、陳素芳、陳義芝、張瑞芬、蔡逸君,選出五篇得獎作品。今日刊出首獎作。

會議紀錄請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網站:www.lrsf.org.tw。以及,ent.ltn.com.tw/news/breakingnews/3734702。

★★★

作者簡介:

吳雨宸,1993年生,台南人。東華大學華文系畢業。佮意sîn sîn pì pì的物件。曾任廣告文案、編輯,現為記者。

得獎感言:

我確知父母手足之愛,使我得以安生;確知寧、竹之愛,讓我長出自己的根系,還有大哥大嫂Jack與霏。

蔡素芬老師提到,林榮三得獎作品年年被索取萬餘冊。我從小受惠於此,感謝評審老師、基金會和自由副刊的工作人員。

我確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這裡的,不是隨機、不是運氣,是所有人盡了所有的心力。獎來自養育我的一切。

◎吳雨宸 圖◎達姆

濕潤的季風爬過洛磯山脈,陡墜成熾熱的聖塔安娜焚風,全力撲向南加州。拉莫那燒起了野火,直升機就在頂空盤繞,警消封鎖不遠處山徑入口,警告來車調頭或別道。

手機警報大作。

舉目所及只有裸岩巨石、乾草,和濃煙。我看得瞠目結舌。

「別擔心了,」泰說:「應該只是小範圍的。」他摘下太陽眼鏡轉頭安撫我,自己卻眉頭深鎖。

我們很快地轉入西側的道路,直面耀眼的大金色斜陽。直到切進山谷腹地,他才指了一下儀錶板,示意我引擎轉速在飆降,沒等我做反應,就猝急地拐了一個彎,流瀑一樣地把車泊進一家歇業的麵包店前。

距離我們的目的地,那個沙漠中的綠洲──他外公上個世紀中期,從西雅圖一路南下精選的避寒勝地──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再過不久就要入夜,這裡將會陷入全然的黑暗;也許我們還算幸運,我在心裡盤算,大不了就睡車裡,至少眼前的商店歇業了,我們不至於被驅趕。

他拉好煞車桿、再次轉開引擎,要我協助規律踩動油門,然後一語不發地從車內的櫥櫃翻出工具箱,整個人滑進底盤檢查、丟出一堆沾滿油汙的紙巾。

事情並沒有太多進展。

一個好心的路人經過給了附近汽修廠的電話,又急驅離去。但那不管用,「附近」是一個小時遠的距離。泰對著車子一口氣講了一堆碎語、煩躁地在手機上爬文、再滑進車底……我靜靜等他發作完畢,一把拉住他的手,幫他把陷進指紋裡的油漬拭淨。

泰愧疚又疲倦地倚在車門上,夕陽的下半輪已經埋進山的背面,對向聳立的單株白千層是這裡少數的綠意,其他所有的事物都陷入同一種被烘燥過度的小麥色澤。

打了幾家道路救援,都要等到明天一早;這時間、荒僻的谷地,業者大多不願意派員漏夜跋涉。回頭有一個小聚落,他說:「不然,冒個險,我們開車到附近的旅館睡一晚?」

我不會說不好。

兩層樓的旅社,木造門廊後面是一排整齊刷白的門。我們驚險抵達。

房間裡有一張加到過大的雙人床,鋪著怪異的楓紅色鄉村風床單。撇下換洗的衣物,我們跑到街上找吃的。

整個聚落幾乎沒有什麼人跡,店面大多打烊,好幾個粗獷簡陋的倉庫前,懸掛著大大的美國旗,我作勢舉旗擺出撩人甜心的姿態;泰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撥弄訊號極差的手機找餐廳,像一個需要掌握全局的爸爸,想要看顧、卻疲於專注過度活潑的女兒。

泰的確有個已經兩歲大的女兒,大金色的鬈髮披在肩上,臉頰兩側掐著不對稱的梨渦,捲翹濃長的睫毛下是晶亮的淺棕色眼珠,和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在他們六歲兒子的生日派對上,泰的前妻翻出自己幼兒時的照片和我分享:「幾乎是同一個人,對吧?」

「這不可能!」我驚呼。

我幾乎是為了反應而反應,像是糟糕、緊張的小臨演,搶了幾拍把台詞囫圇說完,而且連肢體都過僵。我站起來,甚至不小心踢翻幾個堆在壁爐前的玩具,最後只能尷尬笑問:「是不是還有什麼工作需要幫忙的?」

我很感激泰前妻的友善,但我寧願她分派一些工作給我:分裝糖果、切宴客沙拉用的酪梨及番茄,或去游泳池畔的草皮布置餐桌。

待會會有一批幼兒園家長帶著孩子來,因此泰趕在派對開始前兩個小時抵達,為的就是不要讓兒子的壽星光環,分割了天倫時光。

進門的時候,泰的兒子直直地撲向他,泰熟門熟路地把兒子抱進內廳,和兒子專注玩起剛帶來的樂高禮物。

我和大家打了招呼,前妻的母親燦爛一笑,退開說:「我有點感冒,不方便和人擁抱。」

泰的兒子這時忽然奔向外婆:「那我可以抱妳嗎?」

「當然啊!親愛的。」前妻的母親揉揉他的肩膀,把他摟進心肝。

我知道泰在離開前妻家的時候哭了,兒子用長瀏海遮住半邊臉頰,皺著深深的眉頭,看著父親再度消失。

但我沒有辦法真正在意他的酸澀,我也哭了,一些枝枝節節已經開始割傷我,而我無法袒露地告訴他;反而只是握著他的手,附和他的情緒:「我很遺憾。」

我曾經沉迷一些感情破碎的電影,關在黑幽幽的臥室,一遍一遍地感受那些充滿錯失、懊悔與不甘的故事。而那些劇本最謎的地方是,總有某個朦朧無法定義的片刻,會讓他們恨過又饒恕、愛過又復燃。

當天晚上回到家,泰決定先看部電影再去睡,我選了史嘉蕾主演的《婚姻故事》;但泰說這不必看,故事並不怎麼新鮮,然後悶悶地去睡。

我不是故意要刺傷他,比較像是自己受傷之後,想要試著檢查和確定,那些朦朧無法定義的片刻,是不是還輕易地存在他們之間?

泰在洛磯山上長大,父親是搜救隊員,母親當時不惜拋掉家鄉富麗的一切,從都市嫁進山腰。「就跟你們現在很像,」泰的父親從書櫃夾層翻出一張西部地圖指給我看:「總得要有人跨越州際才能在一起。」

這些泰都告訴過我,包括他父親曾經短暫別戀離家。

我們是在三棧溯溪的時候認識的,山澗潮濕燠熱,深黑的衣裝貼緊皮肉,我們像兩隻錯落並行的山獸,踏跳拱天的巨石,沒有語言而心意相通。我們會花很長的時間一起到野地撩溪涉水、尋找出路,蹩腳地講著微不足道的新舊創傷。

我猜他在被群山包覆的時候最能敞開自己,因為那裡離最初的溫暖奶水最近。

我們的確跨越邊界找到彼此,但曾經在亞熱帶創造出的魔幻綺靡,如今卻漸漸變得乾燥枯竭。

拉莫那燒起來那天,我們在舊城裡找到一家半打烊的餐廳,牆上懸吊了幾串花環、聖母像、一張碩大的墨西哥地圖,以及除了川普以外的歷屆美國總統照。這裡凌亂且繽紛,桌椅的陳設讓我想起台灣最鄉土的辦桌宴會廳。

泰為我點了最地道的墨西哥豆泥飯,自己則吞了兩瓶啤酒。

強烈的乾熱讓我臉上泛起浮躁的紅疹,飯只吃了一半我們就回旅館,我把自己拖進燈光慘白的浴室裡淋了好多水,泰轉開無聊的肥皂劇邊心不在焉地滑手機,房間裡充斥著間歇的罐頭笑聲。

我把貼身衣物都洗了、吹好了頭。通常這種時候,我們應該要開始接吻,讓血液湧動,創造溫熱而激烈的肌膚之親;但我的電話響了,所有的事情都和期待出現斷層,而我早就隱約有預感。

姊打來說,阿公趕著處理資源回收的時候,豔陽下忽然半邊抽搐無力,送到醫院的時候意識混亂,甚至以為自己還在田裡,大吼大叫著已故的隔壁田農友,嚇壞大家。我說:「那我回去。」

「妳現在回得來嗎?妳最好回來。爸媽原本還不想讓妳知道。」

「我會回去!」那段時間我幾乎沒辦法和我姊好好對話,她怪我:「憑什麼什麼都丟著不管。」

我沒有要什麼都丟著不管,我跟泰說,我明天就回去。

電視傳來的噪音在房間裡鬧哄哄,讓我更加心浮氣躁,泰關掉一切,跳起來抱抱我:「寶貝,我真的感到很遺憾。妳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但妳現在回去,幫得上任何忙嗎?妳外公有那麼多孩子,我們是不是再等等?」

我知道他說「支持」的時候,有多麼心口不一。我怎會不理解,那種和對方家人爭取彼此的私心?

等了整夜,姊打來說,這中風就是將來要重新學講話,但好在行動無虞。媽在旁邊說:「千里迢迢的,暫時不用趕著回來。」

姊再自己打回來:「等我十一月結婚──」

「不用妳講,等妳結婚以後,我就回去。」

其實這不是一種輪流或交換、父母也未曾和我們討論過這樣的期待,但「總得要有人在父母身邊」的態度,我是認同的,只是不能忍受姊自覺比我更有一種離開的「正當性」。

隔天拋錨的車子進了廠,我們租了另部車,泰堅持一定要帶我到那個沙漠家屋。

他說當初離婚官司纏訟,前妻列舉他父母對幼兒的不良影響,阻撓見面,在法院觀察期間,自己也只分配到兒子的週末。而那個外祖父留下的避寒處,因為地處他工作室與前妻娘家的中繼點,每個週末就如此往返接送。雖然現在他們扮演回「朋友」,但這段路綿長曲折的山路,如今再走起來,「還是對前妻的殘酷難以釋懷。」

我說:「離婚本來就是這樣。」

「什麼?」他驚詫。

我重複:「離婚本來就是這樣!分手的時候,你還抱什麼友善互愛的期待?」

他忿忿地說:「妳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沒辦法正眼看他,一路無語。他亦然。

泰後來邀了前妻和孩子來沙漠共度週末,他示好說:「前妻是一個只信直覺的人,她信任妳,我看得出來。」他補充:「而且她說,女兒吵著要找妳。」

我和小女兒的確在短時間內就建立起綿密的情感連結,她對外界敞開,無懼探索,而我也樂於向她展示世界。

但我以為這次,和泰至少可以好好獨處、好好釐清這段時間各種凌亂的傷口。而我也無法說不,他們就要抵達。

我們一起用了晚餐,我沒辦法克制地想:他們原先就是一家人啊、說著一樣的語言、存在著排他的共同生活記憶。

飯後我們替前妻整理客房,泰問兒子想和誰睡,兒子拉拉他的手說:「爹地!但是爸爸可以跟媽媽睡嗎?像以前那樣。這樣我就可以跟你們兩個睡、妹妹也可以。」

我默不作聲,轉過頭去,眼淚不小心汩汩流下來。前妻微慍,但立刻圓了場,說忘了明天還有工作,必須馬上離開。兒子見狀發了極端的火,放聲尖叫大哭。

前妻把兒女都帶走,留下我和泰和狼狽的殘局。

「妳為什麼要聽一個六歲小孩的話?」

「妳太軟弱了!」

「還是妳覺得我應該回去跟她一家團圓?」

姊婚後我拖了兩個月才回去,有天深夜,她打來大罵:「妳都不跟家裡聯絡是怎樣?媽媽怕妳會去死妳知道嗎?」

嚴格來說,我偶爾會傳訊息回去說,美國很美、很大,我很好。但沒有人會相信這種空洞的鬼話。

我一回到家就立刻去醫院看外公,他興奮且能精準喊出我的名字,但也僅只於此;我從他那些肢體比畫和片斷的呢喃當中,拼湊出他還想說,出國前,還是他幫我們打電話叫車的,「這馬無法度矣!無法度矣!」

媽試探地問我,什麼時候還要再過去?我只是避開不談。

其實泰在我回程時,就替我買了兩個禮拜後的機票,但我進退維谷:我既無法扮演像泰母親一樣義無反顧的角色,也沒辦法馬上放棄旖旎的情愛。

我拖延著告訴他,我會回去,但馬上因為疫情而失約。沒有人會支持疫情期間的旅行,但媽媽還是再追問:「現在決定不去了?」我淡淡回:「怎麼可能剛回來又馬上過去。」她馬上接著:「對對對,又不是在出去『賺』的。」

我無法對這麼不堪的看法發脾氣。我理解她始終無法認同我,為何要把自己攪進一段這麼複雜的感情。

憤怒的是泰,他覺得被辜負背叛,我們糾纏了幾個月,終於因為邊境管制、相聚無期而被推著放棄早該自主斬截的關係。

有天泰忍不住給我傳了幾張照片:「沙漠一天下了以往整年的雨量,一夜之間仙人掌都開花了。」

我沒有辦法經歷那樣的沙漠之春,我只記得,那裡處處都是過度裸露且嶙峋的岩石山脈。●

【評審意見】

沒能抵達的 ◎陳義芝

穿越裸露岩石的沙漠,前進綠洲,原本渴望享有旖旎的情愛,無奈因多重角色登場,先後發生的關係未能了斷,終不免於酸澀、衝突,輕易被一些彼此無法體會的狀況割傷。

文中的角色包括情人、情人的前妻和子女,及自己的家人。車子故障變成心理凌亂的襯背,沙漠的乾熱呼應了感情的枯竭。

作者提出人生總有「某個朦朧無法定義的片刻」,在這片刻存在著「恨過又饒恕、愛過又復燃」的情節,令當事人忐忑。如此幽微的心思,並不好寫,作者卻控馭得頗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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