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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難追難摹的 張道藩 上

2007/08/27 06:00

圖◎龔萬輝

◎王鼎鈞

張道藩先生,台灣文藝界尊為道公,他是我文學路上的貴人,我一直想寫他,一直沒找到角度切入。我的回憶錄必須寫他,時至今日已無法拖延。

1950年,我進中國廣播公司台灣廣播電台做資料員,他是公司的董事長,上下隔著五個層級,仍然可以知道他的故事。

台北市新公園(228紀念公園)東南角有一座三層樓房,那時是台灣廣播電台的台址,大門之內,左邊是董事長辦公室,右邊是總經理辦公室,我們出出進進都要經過他們的門外。有一天,詩人某某登門求見,我看見道公站在辦公室門口接待他。

這位詩人漂流來台,暫住高雄,那時台北沒幾個人知道他。這天他專程到台北尋訪老長官,不幸沒有找著,偏偏又在公共汽車上遇到扒手,僅有的一點錢、還有回程的車票都不見了。他舉目無親,陷入絕境,冒昧來找這位文藝運動的領導人,我看見道公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鈔票來。

後來我和這位詩人有些來往,他說那時候他實在太窮,好像道公也不富裕,他看見道公掏出來的鈔票薄薄一疊,而且沒有大鈔。他說原以為道公會把他交給總務部門,下面用公款給他買一張票,沒想到道公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鈔票來,「一張一張數給我。」我說道公辦私事向來不用公款,顯然把這件事當做他的私事,詩人聽了連聲嗟歎。

他說道公真了不起,不怕不識人,就怕人比人。他從高雄出發的時候沒有路費,拿著幾本詩集到某機關求售,局長把他交給科長,當著局長的面,科長連聲:「是是!」可是科長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一疊卷宗來,說了一句:「你看看我有多忙!」低頭辦公,不再理他。他到另一個機關去求售,直接找一位科長,科長面南而坐,低頭看報,聽到賣書,立刻搬動籐椅,轉向東方,他跑到東邊去請求,科長又轉向西方,臉孔始終包在報紙裡,一言不發。

可謂盡心焉耳矣

那時大家都窮,尤其是漂流來台的作家。黎中天住在汐止,褲子破洞不能出門。公車車票五角一張,司馬中原在追悼劉非烈的文章裡提到,劉非烈手裡握著四毛錢,跟在公車後頭趕路,呼吸車尾噴出來的黑煙。馮馮的自述、黃佑莉的〈告別的年代〉,都提到在路燈下讀書,燈泡昏暗,損害目力,馬路狹窄,汽車飛砂走石,弄得滿臉塵土。王藍沒有書桌,他伏在太太的縫紉機上寫成長篇小說《藍與黑》。

那時候誰瞧得起作家?也許只有張道公吧!向來黨政要人口中的「作家」是一個黑壓壓的畫面,是一個統計數字,張道公心中的「作家」卻是一個一個活人,他花許多時間閱讀報紙雜誌刊登的文藝作品,了解每個作家的專長和造詣。他到陋巷中訪問鍾雷,兩人在陋室之中一同朗誦鍾雷的新作,一時傳為美談。他帶著蔣碧微女士一同看台北舉行的每一場畫展,看台北演出的每一齣話劇,他們到後台去鼓勵導演和演員,大家握手照相。

道公之於作家,可謂「盡心焉耳矣」,他主持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的時候並不干預評審工作,但是常有人把落選的稿子再寄回文獎會,寫信向他抗議,他一定親自閱讀退稿,親自回信,他支持評審,但是安慰勉勵落選的作者。那時作家出書,喜歡找他作序,那些序文多半由葛賢寧代筆,但是道公一定閱讀原稿,把序文的要旨告訴代筆的人,如果道公認為作品有需要修改地方,他會坦率告訴那位作家。

黨政要人的應酬文字號稱「三不看」:第一是讀者不看,官樣文章,空洞虛偽,何必去看?第二是編者不看,文章到了報館編輯手上,達官貴人說官話,內容絕對安全,編者毫無風險,何必再看?最妙的是「作者」不看,祕書把文章寫好送給要人,這位祕書是稱職的,是可靠的,要人用不著再花精神核閱,立即簽字,這位名義上的作者根本沒看他發表的文章。道公不然,他一定看,有時候還要修改。

那些年,作家出了新書多半要寄一本給他,不管作家的聲望高低,他一定保存起來。另外有個人,地位在道公之下,大家也紛紛送書給他,有一年他搬進新居,書房很大,書架也擺好了,書在哪裡?他的太太說,當做廢紙送給造紙廠了!我忍不住說,夫人!為什麼要讓書架空著呢,那些書如果擺在這裡,可以代表某公在文藝界的聲望,代表作家們對某公的尊敬啊。他的太太聽了很難為情。

他不用這些辦法

道公在1950年5月成立中國文藝協會之後,1952年3月出任立法院長之前,一定親自接聽作家的電話,即使是下班時間以後打到他的家中,他也不拒絕。依一般慣例,打電話給地位高的人,尤其是打到他的家中,接電話的人一定問清楚:你叫什麼名字?你有什麼事情?你等一會兒!五分鐘後再來回答:「他不在家!」打電話的人可以想像,他要找的人就在家中,一道門檻兒擋住了,心中好生難過。道公不用這種辦法過濾作家的電話。

那些年,官場中也有別人高唱文藝作家如何重要,那些人總是站在作家大會的講台上是一幅面孔,走下講台立即換一幅面孔,他到作家家中是一種腔調,作家到他辦公室裡聽見的是另一種腔調。道公對作家的態度很穩定,我沒看見有這些變化。

道公重視青年的文藝教育,他指出文藝最可貴者在創新,創新的希望在青年,會裡會外,千言萬語,直到最後歲月念念不忘。他有一篇遺著「我對文藝工作的體認和期望」,裡面有這樣一段話:

「為了整個文學的前途,文藝事業必須後繼有人。……不是要青年向我們看齊,照著已有的老樣子摹寫,而是要我們看青年人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是否有新穎的獨特的地方,依循他們才性之所近來引導他們不斷進步,發展他們的創造力」。他批評「利用青年,收羅旗下,只論關係」,以致這些青年「張牙舞爪,胡作非為」。後面兩句話好像說得太多了,若有所指,造成誤會,他並不是一個巧於辭令的人。

「青年重要。」他最後這麼說,1950年他受命主持文藝運動,一開始也這麼做。1950年8月,文協和教育廳合辦暑期青年文藝研習會,10月,文協成立小組,義務為文藝青年批改習作,接任《中華日報》董事長,增闢中學生週刊,約作家50人為中學生修改作品。他的工作團隊有無形的分工,關於青年文藝教育的工作,多半由趙友培分勞分憂,以上這些活動,趙友老參與的程度很深,叼天之幸,我趕上這班車,受惠無窮。此事還有許多後話。

「即使將來仍然不好,我們盡了心」

道公特別對台灣本土的青年作者有期待,囑咐他的工作團隊多多留意,趙友老的態度最認真,他不但自己多次向文獎會推薦人選,他還唯恐自己涉獵不廣,常常要我向他推薦作品。那年代在「外省青年作者」群中,我算是勤讀「本省青年作品」的人,也找過十幾篇文章交上去。記得有一次趙公催我要答案,我說最近沒有發現什麼好文章,那時我沒有政策眼光。我還說文獎會一年的經費只有21萬8千元,愛國獎券的第一特獎卻有20萬元……

我惋惜文獎會經費太少,但辭不達意,他立刻打斷我的話:「政府一年浪費多少錢!花這麼一點錢鼓勵作家,不要吝嗇!」談到文章好壞,他說:「現在寫得不好,將來會好,即使將來仍然不好,我們盡了心。」他這幾句話我至今記得,近年讀時賢的文章,他們論述五○年代的文藝運動,譴責主其事者沒有關懷台籍作家,我內心有祕密的慚愧。

青年小說家馮馮的成就,蒙張道公肯定而一舉成名。馮馮寫了一部自傳體小說《微曦》,長度超過100萬字,起初,他把這部小說送到〈中央副刊〉,據形容,馮馮把稿子裝在麵粉口袋裡扛在肩上。中央副刊無法容納,勸他精簡成20萬字,馮馮當然捨不得。

1964年4月,《微曦》由皇冠出版。嘉新水泥公司捐款成立文化基金會,設置文藝獎金,馮馮把《微曦》送去。馮馮出身軍旅,刻苦自修,風度甜美可親,引起董事長王雲五的關注。雲老特別請張道公負責審查《微曦》,那時道公68歲,連年抱病,仍然花了一星期時間,把這部超級長篇一個字一個字讀完,還寫了5000字的「概略」,以便思考衡量,他給《微曦》很高的評價,馮馮得到最高獎金。這一年,馮馮應該是27歲。

馮馮後來當選「十大傑出青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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