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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桐豪／傷感瑪麗 － 3之1
圖◎川貝母
◎李桐豪 圖◎川貝母
「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到三點，全聯福利中心自強門市。下午三點十分到三點四十七分，康是美中正門市。四點四十分到五點，五十嵐中山店。」瑪麗站在一棟公寓的屋簷下，指頭緩緩滑著手機，默念螢幕上感染者足跡，彷彿撥的是念珠，念的是佛號。瑪麗一臉虔誠，心無罣礙，直到耳畔聽見有人「吳小姐！吳小姐！」喊著她的名字，才抬起了頭。
一名男人揮手，自對街朝她跑來。男人鞠躬，連聲道歉，說被上組客人耽誤了。她微笑表示沒關係，但轉念一想，笑容埋在口罩裡，友善回應等於沒回應，於是把頭搖得更大力了。她見男人手忙腳亂從斜背公事包撈出一份A4文件，朝她遞過來。她尚未伸手去接，又見男人從公事包掏摸出小小的酒精噴霧瓶，朝文件噴幾下，按壓的力道又狠又重，以為藉此就可揮發掉客戶的疑慮。
誰都不該相信，誰都應該和陌生人保持安全距離，生活在三級警戒中，誰都可能是感染者，令你染疫，令你致命。
男人打開斑駁鐵門，她跟在後頭，兩人一前一後走上樓。紅色把手，刷白的牆，樓梯間不見鞋櫃、單車等雜物，她脫口而出：「環境維持得滿好啊。」「欸，這裡住好幾戶台大退休教師，對公共空間整潔很要求。」男人搭腔，口氣聽起來有點喘。瑪麗站在他的背後，見他一階一階艱難往上爬，長袖襯衫全濕，透露出裡面的白背心輪廓，她想，連俊偉現在都不這樣穿了。
「到了。」兩人在一扇紅色鐵門前佇足。男人爬四層樓，倒像是爬了十四層樓似的，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浸濕半張口罩。「疫情期間，帶客人看房也很辛苦吧，」瑪麗說：「噴點酒精在身上吧，降降溫。」「客人能買到中意的房子，我們就開心了，抱歉喔……」他拿出酒精噴霧瓶，噴灑在門把，也對著空氣按壓幾下，然後站在酒精水霧下，彷彿噴的是香水。
男人開門，禮讓瑪麗先走，「房子是國泰格局，前後陽台，空間很漂亮的。」男人在旁解釋。瑪麗跟著這男人看了兩、三個禮拜的房子，已懂得看平面圖，當然也知道所謂「國泰格局」，指的是上世紀八○年代初期，國泰建設蓋的房子，三房兩廳，結構方正，採光好，動線佳。她走進屋內，霎時間一陣雪亮。明明網上已看過照片，但親臨現場，還是不免讚歎。客廳、廚房的牆打通，其中安置一張中島流理台。雪白的沙發、雪白的牆、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頓時失去了空間縱深的感受，反倒像是翻閱一本無印良品的平面商品型錄那樣不真切。
「俊偉會喜歡的。」她這樣告訴自己。浴室看看，臥房逛逛，開始想像她和俊偉住在這房子的畫面：星期天上午，他們睡到十一點，兩人坐在中島流理台兩側，喝咖啡、吃吐司，懶散地討論下午到底要去好市多採買，還是去看電影？結果又一起賴在沙發上貪看 YouTube 凶案解說影片，耽擱了時間，一天就過去了，頹廢而美好的星期天。她拿手機拍下房子照片，LINE 給俊偉。
「房子是邊間，每個房間都有對外窗。屋主兩年前才花了上百萬翻修房子，管線、瓦斯重新拉過。」男人說。瑪麗心下歡喜，但還是故作嫌棄：「開門見灶，風水不好吧？廚房客廳沒區隔，煮起飯來，整棟房子應該都是油煙味吧？」「我習慣先講房子缺點，不知道吳小姐剛剛在巷子口有沒有看到變電箱？很多人認為變電箱是嫌惡設施，但我同事找專家測試過了，這種變電箱電磁波很小，是穩壓設備，對家電很好。除此之外，這房子離捷運站、大賣場近，坪數實在，百萬裝潢，一卡皮箱就可以入住，也挑不出缺點了。」男人不疾不徐地解釋著。
「你說屋主開多少？」「三十坪，開一千六。」「河岸的新大樓開的也是這個價錢。明明是疫情期間，為什麼房市會夯成這樣啊？」「去年疫情爆發，大家以為SARS惡夢又回來了，股市新春開盤，從一萬兩千多跌到八千五百多。但後來台灣疫情有守住，外資進來避險。上個月升三級那天，開盤一萬六千五百多，盤中暴跌一千四百多點，創台股有史以來最大跌幅，結果Ｖ型反轉，收在一萬五千九百多。今天收盤不是還收在一萬七千多？台灣錢，今年真正淹腳目，但股市投資風險大，投資房地產還是實在些。」
瑪麗不接話，逕自走向後陽台，眺望對面公寓住戶的後陽台，十之八九都是鐵窗框，彷彿動物園獸檻，然而尋常人月薪三、五萬，一輩子縮衣節食，攢一大筆錢，無非就想換來這樣一個獸檻，置身其中，或晾衣服、或堆雜物，或養植物。熱天午後，小巷弄靜悄悄，唯一動靜是住戶冷氣轟隆隆轉動聲響，與吱吱喳喳的鳥鳴。她想，三級警戒開始後，倒是比往常更容易聽見鳥鳴。有個紅衣小女孩在自家陽台跳繩，啪啪啪，聲響清脆而規律，不知為何，瑪麗覺得那場景看上去好熟悉，像在哪部電影看過，但來不及細想，又被男人嘴巴發出咂咂聲響打斷。
轉頭見男人不知何故擠眉弄眼，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有一隻黃金獵犬趴在對面窗台，咧嘴哈氣。男人從包包掏出潔牙骨，丟了過去，黃金獵犬張嘴接住，大口大口咀嚼起來。瑪麗笑了聲：「你包包到底裝多少東西啊？」「這一陣子常常帶客人來這兒看房子，見牠一天到晚趴在陽台看風景，背包裡習慣放點零食請牠吃。」男人害羞地說。瑪麗記得，男人 LINE 上大頭貼是一隻狗，於是問：「你養狗？」「兩隻，領養的。」她想到了，俊偉在加州似乎也養了一隻拉布拉多，歎道：「若能有一個空間養狗，也是很好很好的事。」
「如果要養狗，我倒是有一個還不錯的物件，」男人正待說那房子好處，瑪麗手機驟然響起，她轉身去接，聽手機那頭有稚嫩女童嗓音說：「姑姑，媽媽說要喝柳橙汁……」「柳橙汁？媽媽要我買柳橙汁回家是不是？」女童在手機那頭嗯了一聲，接著囁嚅地說：「冰淇淋……」「什麼冰淇淋？妳要吃冰淇淋喔？」瑪麗皺眉，轉念一想，俊偉冰箱空了，確實該給他囤糧，於是歡快地答應了。
掛上電話，點開 LINE，瑪麗發給俊偉的照片，他未讀未回。
「那個房子坪數不大，二十坪，可它有一個露台，將近十坪，屋主種了許多植物，狗狗可以在那邊跑跑跳跳。我每天晚上都會去幫忙澆花，吳小姐如果有興趣，晚上去看看？」男人見瑪麗講完電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瓦斯爐上的牛腱已經燉兩天，可以起鍋了。等等還可以煮咖哩、醃小黃瓜……」瑪麗心裡盤算該給俊偉備什麼菜，對男人說的話充耳不聞，只敷衍地點點頭，說改天吧。
她匆匆與男人告別，離開公寓。三十七度的高溫下，騎 YouBike 來到大賣場，陽光沉甸甸的，汗水乾了又濕，濕了又乾。耳朵、臉頰燙燙的，像發高燒，但昏昏沉沉之中，仍惦記著要幫俊偉買一手他最愛的沖繩 Orion 啤酒。歸還單車，走到大賣場出入口，一樓分租的旋轉壽司店、肯德基招牌熄了燈，黑壓壓的過道如隧道，以為沒營業，但隧道盡頭大賣場招牌燈箱亮著，她飄飄渺渺往光亮處走去，霎時間，清涼空氣撲面而來，那是生鮮蔬果區冷凍櫃吹出來的陣陣冷風。大賣場裡物產豐隆，天天都便宜，誘人的陳列，柔美的光照，黃色黃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架上南瓜、甜椒、芒果、番茄等等時令瓜果色澤鮮豔，彷彿穿金戴銀，如瑪瑙，如琥珀、如蜜蠟，此處是資本主義物欲橫流，七寶俱足的清涼境地。
拍下馬鈴薯、洋蔥的照片，上傳給俊偉，寫道：「晚上吃咖哩？」俊偉不讀不回。佛蒙特咖哩塊。馬鈴薯。蘿蔔。牛肉。洋蔥。番茄。還有什麼……對了，巧克力，咖哩熄火前再加一片巧克力融化在醬汁中，那是她的祕密武器。她盤點推車裡的食材，檢查是否遺漏，突然聽見一陣咳嗽聲，抬頭，見一名老先生站在蘋果堆成的小山前劇烈咳嗽，周遭客人四下走避，簡直是逃竄。瑪麗聽著老先生咳嗽聲，喉嚨不知怎地，也癢了起來，她疑心，那架上一顆顆漂亮的蘋果也許都沾惹了感染者的指紋也未可知。
活在當下，連日常的採買購物都變得極其危險，故而每個人推車堆滿食物，彷彿採辦年貨似的，盛夏裡的年貨採買。拎著兩袋食物如拎沙包，騎 YouBike 回到離家最近的單車站還車，再走三條街抵達自家社區大樓。搭電梯上樓，電梯門一打開，汗流浹背，整個人簡直是一條未擰乾的抹布。站在走廊調息，隱約聽見家門內有咆哮聲，「疫苗咧？疫苗咧？蔡政府低估病毒，高估自己啦，什麼超前部署都是騙人的！」嫂嫂又在看午間政論節目，她聽得不是太清楚，門外傾聽，只剩下聲音與憤怒。走到家門口，才剛掏出鑰匙，門就打開，「姑姑回來了！」一個女童衝過來，作勢擁抱她，但房子裡有女人喊：「茵茵，等一下！姑姑從外面回來，還沒有洗手！很髒欸！」
她狼狽地拎著購物袋進屋，嫂嫂懶散陷在沙發吹冷氣看電視，「外面很熱喔，」嫂嫂抬頭對她說：「中山路那一帶有確診者趴趴走，嚇死人，妳下次不要去那邊買東西了。」瑪麗欸了一聲，逕自走進廚房，蹲在地上把食物塞進冰箱裡，姪女站在她身後，拿酒精瓶胡亂噴著她的背、她的髮：「姑姑洗手！要唱兩次〈生日快樂歌〉喔。」
她站在流理台前洗手，姪女在旁「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鼓掌唱起歌來，高音還沒有升上去，嫂嫂又在客廳喊道可以幫我倒柳橙汁嗎？她關上水龍頭，不洗了。姪女正待指責手沒洗乾淨，她打開冰箱，撈出一支冰棒堵住姪女的嘴，再倒了一杯柳橙汁，走到客廳遞給嫂嫂。「奇怪欸，這種柳橙汁，都是人工香精和色素，平常也不喝的，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這一隻作怪。我記得生茵茵的時候，嘴也沒這樣饞。」嫂嫂啜了一口，滿意地咂咂嘴：「妹妹，媽媽好像痾便便了，我坐在這兒都聞得到味道，剛剛本想幫著換，但我不知道怎麼幫她抬腿，還是讓專業的來吧。」
瑪麗望著坐沙發另一側的姪女，專注地舔著冰棒，明明昨天還是抱在懷裡的小嬰兒，怎麼過了這個夏天就要上幼兒園了？她心裡感歎，客廳裡的女孩今年幾歲，她被房間躺著的母親困住就有多少年了。當初，她外文研究所畢業，在技職學校找到英文約聘教師工作，一邊教書，一邊等俊偉退伍，兩人計畫一起考托福、申請學校，一起出國，萬萬想不到，父親此刻罹患阿茲海默。母親是樂觀的女人，安慰她：「沒關係的，妳去啊，家裡有我呢，反正我學校剛退休，閒著也是閒著。」
後來，俊偉退伍，兩人同時申請到加州的學校，萬萬想不到，母親又檢查出乳癌，她讓俊偉一個人先走。五年前，父親過世，母親抗癌成功，以為自由了，萬萬想不到，母親一天晨起去公園運動，昏倒送醫，一檢查是腦出血，住院住了八十天，身上接了鼻胃管及尿管返家，此後，吃喝拉撒睡只能在床上。
命運就是你從谷底艱難地爬上來，以為夠努力了，又把你無情地踹下去，萬萬想不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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