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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白樵/位格

2023/03/23 05:30

圖◎阿尼默

◎白樵 圖◎阿尼默

樂音軟柔時若月下抽刀水。激盪時,繾綣繁複似葡藤綠蔓,迅蹄急驟萬馬同奔。俄國音樂家巴拉基列夫譜寫的《伊斯蘭:東方幻想》,其難度之於鋼琴演奏者,一如俄語格位變化之於非以斯拉夫語系為母語的外籍學生。

翻開厚實若磚的大一文法教材,從最初的字母、數字、星期季節職業與基礎動詞變化,至寒假期末前,學生們自第六課起,正式進入漫長的,與格位搏鬥的一年餘時間。

俄語第六格,位格,主表所處位置與地點,此外亦常用於談及「關於」何者何物,或所搭乘的交通工具。

東南西北。車站,療養院,病棟,河邊。汽車,地鐵,飛行器,有軌電車無軌電車。學生們記著一個又一個座標與定位。而表示位格的前置詞總略為二:諧音猶如漢字裡的浮(в)與納(на)。前置詞意指的,浮可做「在……裡面」;納則為「在……的表面之上」。某人在學校,學校的字尾呈名詞位格變化。俄語之繁複,在邏輯規範外的再規範:如國家、公寓,電影院等詞必連於浮後;而納總存於祖國、工廠、車站等詞之前。

浮納使用有別,在裡面與何者之上,此思辨延伸的最高境界,關乎主權。

位格範疇中,所有島嶼前置詞皆用納。導師們如是說:因此,表示某人某物在台灣時,必須使用納。

學生們頷首。導師們續言:但必須講浮泰國,浮韓國,浮印度。學生們問:是島嶼跟半島的差異嗎?導師們搖頭道:不盡然,因為我們說浮日本,浮馬來西亞,浮印度尼西亞,浮澳洲。

是有國際共識主權獨立的島嶼都用浮嗎?

不,因為我們說浮香港;不講浮斯里蘭卡,而說納斯里蘭卡。

學生們眼茫眩暈如墜五里霧,但此時定有善推斷的黠靈者舉手問:所有內陸國家前置詞,總該都用浮了吧?

想安撫台下躁動者的導師們此時定會露出一抹歉然神情,再道:還是有例外的,像烏克蘭,我們得說納烏克蘭。

往後與俄語愈趨熟絡,能發現烏克蘭此國名耐人尋味。雖首都基輔貴為俄國文化發源地,但烏克蘭(Украина)一詞無論字形或發音,都同「邊陲、郊區」(окраина)如此接近,甚至在字根中,早已夾藏著「邊緣」(край)含義。用浮抑或納,誰是誰的邊緣與文化主體,彷彿在久遠俄語文法結構凝視裡,業已被形塑,鎖定。

但活的語言注定被顛覆,挑戰,或者取代。

當年與基輔戀人通信,戀人總一再糾正我的用語。是浮烏克蘭,而不是納烏克蘭,他說。我才驚覺原來某些文法並非放諸四海皆準的鐵律,對與錯,是與非的決定,並非落於制定俄語語法基礎的羅曼諾索夫之手,而是對話者與該使用語言文化的抵抗或合作關係。

為保溝通順暢,年少時的我僅懂觀察與順從。但凡論及「在烏克蘭」時,於烏克蘭人面前用浮,在俄國人面前用納。介系詞的切換容易。千禧年後,數位風暴前,非以斯拉夫語系為母語,非舊蘇聯體制成員,亦不隸屬歐洲,在如此旁系又旁系的依存關係底,學外語的遠東島嶼青年,面對烏俄意識形態間的劍拔弩張,漠然,是更容易的,首當其衝的本能反應。

當年留學生活中,關乎主權存有的區域於我,僅是那湫隘的莫斯科大學宿舍房間。

大學主樓為史達林時期慶祝莫斯科建立八百週年所砌,猶如生日蛋糕造形的七姊妹建物之一。俯瞰時,主樓形狀宛若象形螯爪蟹,或基里爾字母Ж。中豎為制高點,從左右向外各分兩級,次第矮落。

我曾住左側第二層級В棟(非前置字,僅做字母編號用),號室1616。

宿舍規模不全然相同,空間有別,十六樓十六號房應屬當中的微型款。開門後是窄小共用地,左為盥洗間,右為廁室。行過共用地則是兩間長形單人房。室內採光極好,兩層禦寒用的木框玻璃窗推開,入眼即是校內水池造景與麻雀山底蓊鬱翠林,遠能望至莫斯科河對岸的盧日尼基體育館。

窗底置暖氣管。其餘空間內,狹長邊僅擺一套老舊木桌椅與過硬挺的單人床。床頭有架五層櫃,可擺鍋碗瓢盆胡椒粗鹽罐等烹飪器具。剩餘的,僅存門邊一只瘦削乾癟的白漆木質衣櫥。

腳踩深色正方形木片交疊而成的老地板。一切恍若仍未脫離蘇聯時代,捻開光,全室便籠罩在煤油燈似的湮遠暗黃色底。

前置詞用浮。

在俄國裡。在莫斯科大學裡。在我的單獨的房間裡。

俄國,莫斯科大學,房間以位格名詞變位更改字尾。我的,依照位格的人稱代名詞所有格變化。單獨的,依照單數形容詞陰性做字尾變化(房間在俄文裡為陰性)。

脫離與家人共居二十載的台北公寓,首回遠行。當時室友是小我一屆的同校台灣學弟。我們有著可遇不可求的共居關係:互不打擾,見面與談話次數縮限至最低。對共用盥洗間與廁桶無潔癖,無輪值清掃。我們錯開彼此上學出門時間。有時他在房內忘情地,大聲聽著重金屬搖滾樂;有時我帶不同異國友人返室,歡快地相擁,聊天。我們誰也不過問誰,誰也不責備誰。

在這樣的一間房裡經常有獨居的錯覺。卻也是那時,我體悟到自主權與所居領土間存在一抹幽微,難以明繪的霧濛情愫。

不似其他學弟妹們喜樂流轉家飾賣場,勤添個性小物增加生活機能。那些愛乾淨的,嫌木地板隙縫積汙難潔,在房內拼起顏色豔亮的塑料巧拼板。那些想展示自我個性的,將電影海報,偶像歌手照片黏於發黃泛舊的白底立體浮紋壁紙。少數人桌旁擺著鋼琴譜,二手小提琴或大提琴。

十六樓十六號的左側房間裡,我將一切物品保持它們的原初狀態。桌上疊著小說雜誌文獻,一台筆記型電腦。不添購新寢具,一律使用公發床單枕套棉被冬毯。因疲怠,甚少使用個人廚具僅外食。五層櫃前,床側,木窗前堆著幾只開腸剖腹,從台北家裡寄來的包裹紙箱。

不投入不依戀,不重塑家的意象。帶著能隨時永別而不懷念的決絕,在我的單獨的房間裡。彷彿這得來不易的主權有時效。凡多買一項家用品就多份壓力,彷彿預支了僅有的微薄的什麼。我甚至想讓這斯多葛主義氛圍的房間更髒點,灰塵更厚些,空氣濁濃些,好讓自己能心安理得地獨享異國的一切。

主體性與所處位置的互涉於我當時是困惑的,是仍待抽絲釐清的散亂毛線。我嫉羨那些能清楚,直接展示主權的人們。

來自阿姆斯特丹,長我幾歲的托瑪斯,是當年語言課高段班下學期初來乍到的新生。按分級測驗,他應上低一階的語言課程。彼時語言系交換學生中除他,僅一名荷蘭生,而這名男子是我們班的老班底。托瑪斯與他有著哥們情誼,他遂百般懇求導師,讓托瑪斯能越級上課。

光頭,魁梧,聲音低沉,頦端滿生青荏短髭。有陽光大男孩氣息的托瑪斯很討導師歡心。答題錯誤了,語法紊亂,詞彙忘闕,他只消咧嘴笑,聳聳肩,原先嚴謹無比的導師僅好聲叮囑:多用功些。

上學期,我曾是班裡那名落後同儕許多的成員。相較導師先前漠然,不以為意的神情,與對其他系上亞洲學生那近乎鄙夷的態度(我是班上唯一的黃面孔),甚至揚言將我降級。我看著教室裡的托瑪斯,心底總有強烈情緒。

他不應該在這班的,他不屬於這裡。

他應該滾出去。當年我在心中如是嘶吼。

暑假前某日,托瑪斯蹣跚而至。眼窩嘴角堆著大小不一的瘀青,左手打了石膏,捆起三角巾。導師與其他歐洲學生們憂心忡忡。托瑪斯瞪直雙眼緊咬雙唇,許久,才忿忿講述,假日時在校園晃蕩,一群素未謀面的俄國學生們見他不順眼,群起而攻。事發地在我十六樓十六號的房間窗戶眺望所及,那麻雀山的密林小徑裡。

此後,我會百無聊賴地推開房裡的雙層窗,單手托頦,凝視底下高聳茫生的叢叢綠綠。

想起剛抵莫斯科後,校園內有俄籍女學生深夜獨踽,在側門晚林間被多名男子搶劫殺害。冬夜,另名韓國交換生,亦於回宿舍途中被俄國年輕男子們圍毆,她血淋氣吁,緩步翼翼將身子撐回宿舍後,在房裡斷了氣。

還有登上社會版角落的韓國年輕女子,在等地鐵時被人從背後一推,跌落至軌道,遭車體輾斃。

記得在台灣大一下學期發生的地鐵慘案。一男一女在搭駛向汽車廠站方向的車廂裡點燃引信。四十一人死亡,兩百多人受傷。台灣報紙刊登許多未敷上馬賽克的外電攝像,端坐緊依的人體焦黑成炭,僅留下素描般的痛苦輪廓。車體變形,走道,門窗旁散著斷肢裂骸。

更早的大劇院挾持事件有一百多名人質亡佚。

在莫斯科。

卻是唯有身處逼近死亡與危險之地,才能感覺活著與存在的殷切,是我抵俄後的心得。在這充滿悲劇,苦難,哀悽與掙扎的國度裡,我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歡愉。而他者的苦難令我愧疚,我遂催眠自己不能迷戀這種疏離與殘忍。自由是癮。年幼時,逃離是唯一辦法。卻得在歷經更多次出走與歸返後方能證悟,異鄉的歸屬感若游雲飄渺;而故鄉的陌生感,總能於疆域內某邊境交界處化解。

入中年,回台定居多年,某日我點開臉書,赫然見到托瑪斯的貼文。

他拍了張灰藍天空底的高速公路照片,並留言:我開車前往烏克蘭與波蘭邊界,我能在任何地點載民眾前往任何方向,在我荷蘭的住處安排住宿空間亦不成問題,意者請私訊或來電。

浮烏克蘭抑或納烏克蘭,意識牴觸的最高境界,是戰爭與鮮血。

托瑪斯將頭貼換成個人肖像畫,背景襯著亮黃鮮藍的烏克蘭國旗。其餘貼文照片顯示,他幾年前開始學習塞爾維亞語,曾住美國一段時間。我方才驚覺,原來對文化主權的凝視與抵抗,在所屬與非我族類間的歸屬與掙扎,發生在當年莫斯科大學語言課堂裡的每位學生身上。

我也才聯想到,位格陽性單數形容詞變化字尾ом,不論重音節單看而念若「唵」。按古印度哲學,為中脈音,是佛的身密,是嬰兒在母體裡的胎音。

亦是宇宙初始的聲音。拉丁語hic et nunc,此時此刻。

我身所在即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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