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深巷女巫

◎房慧真

◎房慧真

大路轉進來，第一排高樓後面藏著巷弄，樓房的高度陡然徒降，四層樓的老式公寓如蘑菇般一簇一簇菌集叢生，前棟貼後院，巷中還有巷，曲曲繞繞在其中爬行如細蛇的是深巷。

深巷是連摩托車騎進來都嫌擠，騎士像走鋼索般維持平衡，一不小心就會撞落左右堆疊如小山的塑膠瓶與鐵罐。不容旋馬的畸零地，三位回收阿婆長期在這裡存放她們的戰利品，回收物資定時清空，用拖板車拉去秤斤論兩換點薄錢。短暫勻出的空地，阿婆仍不罷休，把家裡的盆栽紛紛搬出占位，阿婆們因為占搶空間時生嫌隙，偶爾出門看見樓下的植栽屍橫遍野，花苞斷頭，枝條拗折，土盆踢倒，植物無辜，只是捲入了阿婆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戰役。阿婆長年低頭撿拾，半折的腰幾乎直不起來，阿婆的兒女在圍牆上貼了紙條：「家母年事已高，此地不再收資源回收物」，鄰居看在眼裡，阿婆仍執拗不聽勸，繼續在外面尋寶。有次撿了一隻跛腳的巨大陸龜回來，養在深巷中，餵牠吃些煮飯剩下來的爛菜葉。陽光晴好的日子，深巷也分到一小塊天光，阿婆拿出水管，掀翻龜背露出肚腹，使其不能移動，將牠身上的髒汙都洗去。洗完澡，阿婆將肚朝上的龜繼續晾在陽光底下，轉頭去忙她忙也忙不完的回收大業。只有三隻腳的龜開始牠漫長的翻身拔河，阿婆陷落在滿屋子的雞零狗碎五金塑膠的物件之海裡，再回神已幾點鐘，翻身成功的龜，一跛一跛地逃家越獄，不知往哪裡去了。阿婆放下手邊的回收寶貝，佝僂的瘦小身影疾疾走來，逢人就問有沒有看到她的龜，阿婆的尋龜記每隔一陣子就要上演，每一次，她總能找回她的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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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們偶爾也有平和的時刻，深巷裡的一排長椅是她們不知從哪撿來，供鄰居在此納涼聊天，閒話家常。每天寫稿到一個段落，傍晚時分，是阿婆們在長椅歇腳的時刻，也是我出門採買的時候。有幾次我經過她們面前，聽見馬克白三女巫七嘴八舌突然止住，很明顯正在討論我。她們總弄不清我是什麼職業，以什麼為生？之前當記者，工時不太一定，截稿期披星戴月，清晨四、五點才能回家，總會撞見早起的阿婆。其中一位硬脾氣阿婆射向我的眼光如刀劍，帶著訓誡，晝伏夜出從事什麼「不三不四」的工作，她心裡大概這麼想。始終活在前現代物質匱乏貧窮記憶下的阿婆，不明白為什麼可以不婚不生，又或者已婚不生，又或者如我這般的無業散人完全溢出於社會時間的規訓之外。她們帶著狐疑的眼光刺探我，我倔強地戴起口罩，別過頭去，從不主動和她們打招呼。其實她們都不知道，我暗地裡一直偷偷觀察她們，一如她們以眼神護送獨行夜歸人。●

■【沒有用的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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