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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絕命詩的可能 下

2007/10/16 06:00

圖◎閒雲野鶴

◎伍軒宏

當然不只那樣。

人快不在了,留下遺言,或留下遺書。遺書比遺言多一點,絕命詩又比遺書多一點,多走一個步驟。面對生命結束,還要作詩?除了想表達之外,還多一道手續。為什麼留下絕命詩?絕命詩會留下什麼?後來,絕命詩的問題一直纏繞著我,但那時候真是想不通,到底多了什麼?

當時腦子裡亂烘烘的,忘了身旁的王仔跟阿立,忘了詹公,忘了身處何處。如果老吳真的在念絕命詩,是新詩還是舊詩?有白話的絕命詩嗎?我不知道。自己作的?當然,絕命詩應該都是自己作的吧,別人不能幫你作。在什麼情況下寫絕命詩?命在旦夕,或離死不遠,夠急迫,卻又有點餘裕。那要怎麼寫呀?絕對跟寫遺書不同。

因此寫絕命詩的人絕非普通人。

質問過阿立跟王仔,怎麼判斷的?還有,怎麼知道他在念別人的,例如古人的,還是自己的?原來,詹公隔壁的黑胖,人胖卻機靈,一向替王仔收賭資。他負責老吳那邊下午的打掃,定時出入附近區域,曾經看過政戰官搜查老吳房間離開後,房裡傳出喊聲:「我有我的絕命詩,你怎樣?你怎樣?」

原先還無法判別帶粵語腔的「絕命詩」三音所指為何,經過反覆討論,阿立推斷是指絕命詩。

他們相信他們要相信的。阿立會如此可以理解。至於王仔,我搞不懂。

他甚至說:「老吳像是會寫絕命詩的人。」好像他知道老吳的為人!

那個雨夜之後,阿立發起蒐集絕命詩的活動。他沒有跟我和王仔商量,我們也沒有反對。結果響應的人不少,各牢房都有出力,不知是出於無聊、關心,還是好奇。王仔認為,傳聞已久的賭局開不成,大家需要發洩對念念有詞投注的心力,阿立的活動來得適時。於是,在別處少人注意的絕命詩,在我們的島被積極尋找。

我們靠記憶,我們想,我們問,我們動員大家。以前讀過、背過的,記憶模糊的,有印象的,別人提過的,想辦法從腦子裡挖出來。這裡有人博覽群書,或略知一二,設法問出、擠出,一兩首,或一兩句。這裡閱覽室的藏書少得可憐,也被我們翻遍,不過收在集子裡的東西,如果沒明講,我們分辨不出哪些是我們要的。也有人寫信到外面問,但不是所有的信都會寄出,也不見得都會寄到,親友搬家避難地址失效者不少,沒人理睬等等音訊全無者一堆,少有回音,即使有也拖很久。另外,不排除有人編造,但我們決定接受納入,算他厲害。

蒐集一個多月後,得近百首。各式各樣。

最有名、氣勢磅礡的,當然是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秋瑾同樣著名的單句「秋風秋雨愁煞人」一說是「愁雨愁風愁煞人」。但她另有文字,也算:「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不少人對汪精衛有意見,可是他的「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算是最近有名的絕命詩。和珅的很多人知道,「室暗難挨曉,牆高不見春」,也有「暗室難換算」的說法,略不同,並列。但「換算」兩字實在有趣。還有這兩句「兩腳踏翻塵世路,一肩擔盡古今愁」,像對聯,很通俗,來自路邊乞丐,還是袁枚?蘇軾號稱作了兩首,那得死兩次才行。

原先沒有計畫包括日本辭世詩,等中文詩收得差不多,久久沒進帳時,大家已經上癮,協議決定列入。淺野長矩的像流行歌詞,戰國大名則總是以夢比人生。織田信長愛念別人的句子:「人間五十載,與天地長久比,如夢似幻,享生於世之人,豈有不滅者?」明智光秀悟出「順逆無二門、大道徹心源」,在死亡裡正反相合、萬物歸一。當然,少不了上杉謙信、千利休、松尾芭蕉的辭世詩。明末袁崇煥臨刑前歎「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也用夢的比喻,至於羅福星的「世界腥膻應滌盡,男兒不誤大刀還」則是抗日之舉的絕命之作。

阿立負責蒐集大家陸續傳來的紙條,記錄在一本作業簿上,沒有太多考據勘誤。那本作業簿是他的寶貝,每天找時間倚在房間角落加添修補,大概就像他學生時代的樣子。我常借來翻,看累積多少首了,也跳著讀,很多地方讀不懂要問阿立,卻常常看到頭昏腦脹,心悸不安。因為每首絕命詩都有一個情況,背後都有一則故事,而且往往是不凡的故事,阿立稱之為「絕命場景」或「絕命情境」。如果由這些詩帶著去想像,出入那些絕命場景,一兩個還好,多讀幾首就受不了了。那些生死絕境,失敗怨念,或最後體悟,每一首可說都花了一輩子來寫,牽涉不只一個人生。原來,一個人不能承受太多絕命情境,即使不是直接參與。

上頭很容易注意到我們的活動,沒表示意見。王仔說政戰官找他去問過話,在辦公室請他抽了幾根菸,他以中華文化之名保住絕命詩大蒐集活動。

同時,慢慢地,我們已經不太注意老吳。

「弄不出花樣,搞不出名堂,」王仔宣布。

我們的興趣慢慢從老吳,移轉到絕命詩。

從不注意到尋找,從蒐集到閱讀,有些人甚至考慮寫寫看,但絕大部分都放棄了。除了實在太不吉利之外,寫著寫著會讓人覺得離死太近了。我知道,我試過,那種感覺不好。絕命詩會帶來改變。我慢慢開始了解,如果不是很想說什麼,很想留下什麼,誰要寫絕命詩?

那段期間,愈來愈少人提起老吳。除了有一次,阿立好像被自己的想法嚇到,問說:「老吳會不會自殺了?」

他還沒死,就已經是鬼。他不在我們這邊,我們只聽說過、沒看過他。還沒有死,就已經遠離我們,只偶爾回來,像鬼一樣生活在我們之間。

我還是常常想像他念念有詞的樣子,只是想像。他應該不像披頭散髮不停寫字的文人,不會用手指頭在牆上寫血書,也不致於埋身於一大堆紙張之間,如白色的雲朵或散落的花瓣。

想像他是拘謹的,想像他念念有詞,不斷琢磨寫下的詩句,修改,念念有詞,起身走動,慢慢坐下,繼續寫。這樣他才能忘記不能忘記的:家鄉的山,母親的耳朵和髮絲,父親的手,老家的樹,學校操場,書院階梯,船上海景,一疊一疊的山,東部小城,女人的裙襬,濱海的中學,白色燈塔,T字形堤,他的書,辦公室走廊,主任的桌子,電扇吊在天花板上,警總官員的筆跟手,島上風聲,牢房的門,景象愈來愈鮮明。我不願回憶自己的往事,卻天馬行空想像老吳的過去。

直到一個秋日下午,阿立抬頭看我,表情怪異,問說:「你在念什麼?」

我才知道不能再想像老吳了。

然後事件悄悄發生。

大約是在預定行刑日一個月前吧。已經沒人特別去記老吳的日子,沒有人談。王仔應該知道,但我沒問。

那是定期運補要來的日子,我們會注意運補船的日期。除此之外,是一切照舊的一天,從早到晚正常程序跑一遍,晚上沒下雨沒打雷,有點悶,阿立跟王仔聊天,我的嗅覺儀式,詹公的夢囈,都一樣。

照舊的一天又要開始,但在起床之前半小時,聽到遠處急促的哨音,不很響但夠尖,然後人員腳步雜沓,來來往往。由於跟我們這區有段距離,只能感到遠遠的騷動。但大家都醒了,我知道阿立王仔知道,附近的人也都知道,出事了。有人跑了?還是死了?希望不是老吳。老學究跑得掉嗎?逃亡中被擊斃?注死的他會先死嗎?希望不是他。

平靜無風雨的夜晚應該不是逃亡的好時機,我還想。

那天早點名照舊。

可是氣氛不對。連續數日,我們探聽不到任何消息,連厲害角色王仔都不靈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要說。只是,幾天後司令官換人了,匆匆移交,裡頭亂糟糟,連勞役的班表都受影響。

接下來幾天相當寂靜,活動減到最少,大家噤聲觀望,剩下鳥鳴風聲海浪聲,連味道也比以前強烈。如此一來,詹公唧唧叫在半夜聽來更清楚、孤獨。

一個禮拜之後,王仔終於挖到一點消息。

老吳的事,都是拼湊起來的,一直到最後。據說,那天早上,起床前巡察牢房時,沒有聽到念念有詞的聲音,覺得奇怪,才發現人不見了,衣服卻都在,還有幾疊紙擺在中央。老吳就在那天夜裡神祕消失了,他們搜遍全島,整整三天,毫無蹤影。

那些日子,我帶著很淺很淺的微笑,在腦中複習《基度山恩仇記》的情節。他們一定把房間翻了幾番,派兵從裡搜到外,從草叢一直到海邊,他們會望洋興歎嗎?海是陸地盡頭,沒路了,找不到。他們一路奔跑,最後只能杵在海邊,吹著大風望遠方,疑惑著。老吳真的跑了嗎?如果是真的,怎麼做到的?

王仔和阿立忙裡忙外,動用所有人脈,把掌握狀況當做己任,我則好奇消息能封鎖多久,每天心裡帶著微笑,等待。有事發生,不會完全沒有痕跡,即使只有一點點。

人不見蹤影,剩下的,是幾個字。

黑胖被叫去整理房間,碰到管政戰的趙中校派人取走老吳的房內物品,包括好幾疊紙張,像稿件。他當然沒辦法拿走什麼,但設法在旁邊趁亂瞄了兩眼,記下兩句,不保證沒記錯。顯然老吳最後還寫了不少東西,一律被帶走調查,只剩下被偷看到的殘篇。情資到手當夜,王仔跟阿立帶著揭開謎底的喜悅,要跟我分享祕密。

「只有兩句?」我抗議。

「本來記了一首,四句,忘了兩句,只剩兩句。」

「哪兩句?趕快說。」

「我跟阿立講了,他告訴你。」王仔尊重阿立的地盤。

看著阿立準備開口,終於就要知道老吳在念念有詞些什麼了,儘管只是其中兩句。算起來,等了好幾個月。在等待阿立的那幾秒鐘,心裡深深感覺不應該只是我們三人分享祕密,應該拉警報吹哨子全員集合宣布,畢竟老吳和他的絕命詩,以及其他絕命詩,曾經吸引大家的投入。

「注意聽了,」他說,然後慢慢念出:「餘墨流芳執萬古,桴浮於海遠千愁。」

我不見得聽懂他在講什麼。

「可以寫下來嗎?」

「我不要把它寫下來,你記得就好,」怕留下證據,也對。

「那再念一遍。」

「餘墨流芳執萬古,桴浮於海遠千愁。」

「哪個莫?」

「墨水的墨。」

「墨水?餘墨,餘墨?」

「斷簡殘篇的意思啦。」

「另外兩句,你的人有印象?」轉頭問王仔。

他搖頭,我知道他盡力了。

「哪個孚在前面?水字旁,還是木字旁?」

「木頭桴在前面,木筏之類的。在水上,浮在海上,坐船。」

我也不用紙寫下來,要記起來。

「平仄對嗎?」

「應該可以啦!」阿立的國文系好像沒畢業,不過他應該懂。

「從平仄看,這是後面兩句,還是前面兩句?」

「後面的,但是……」

所以是解脫的詩,逃亡的詩,自由的詩?

「這就是你們說的,絕命詩的一部分嗎?」問王仔。

「誰知道?你想是就是,我想應該是。一部分,對啦。」

「是好詩嗎?」問阿立。

「好,還好。我喜歡乘桴浮於海的講法。自己體會。」

一直到現在,我還在學習體會。

看他們的辛苦樣,就不提心中的疑問:「真的是老吳手稿留下的?還是你們亂編的?」要感謝他們,阿立和王仔,奇特的組合。他們為老吳做的事,比我多多了。要相信他們。

偷到兩句詩之後,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它們,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像兩句詩濃縮了很多話,代替我們三人要說的話。

等風聲過後,阿立應該還是會把這兩句登錄在作業簿裡吧,不會讓它們落單。然後,也應該跟大家分享。老吳的半首詩不完整,卻是最新的,也許以後就沒有絕命詩了,那最新的就成了最後的半首絕命詩。後來,有人認為我們應該補足前兩句,完成這首詩,我們三人一致反對。這首詩算已完成,只是前兩句佚失,被歸檔在某處,檔案櫃或箱子裡,也許永遠沒有見天日的機會,但確實在那裡,可以補,卻不需要補。何況,阿立說,我們無力幫老吳表達絕命,不是絕命的人無法書寫絕命之詩。

應該是嗅覺懷鄉儀式的時候了,由於老吳兩句詩的現身,當晚有特別的味道,一種結束、離開、消失的最後味道。

我聞著來自海洋的氣味,腦子裡偶爾重複著:「餘墨流芳執萬古,桴浮於海遠千愁。」

他們急忙開門,衝進房間,一臉慌張驚訝,動手翻東西、摸牆壁、檢視鎖、察看地板,東張西望,講話,詢問,咒罵,吹哨子,跑進跑出,臭臉的長官快步進來審視,環視一周。全面搜查,發布命令,快去。人員進出搜查之間,房裡物品散落一地,擺在中央的幾疊紙被弄亂,紙張四散,寫滿文字的紙張,只見其中一張比其他的調皮,伸展到最遠的邊緣,堅持露出上面的部分文字,就是後來被偷看到的兩句詩。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幕。想像中門打開了,只看到消失。

那神奇事件,一直陪著我們很多年。我們說得多,懂得少。到頭來,人沒找到,結果不明,原因不詳,還是不曉得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是聽說的。

但我慢慢了解什麼是絕命詩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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