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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張馨潔／讓我們停留在口腔
圖◎徐至宏
◎張馨潔
作者簡介：
張馨潔，1987年生，東海大學中文系、彰化師範大學國文所畢業，目前在桃園經營自己的國文作文補習班。曾獲全球華文星雲獎散文首獎、中興湖文學獎，寫有散文集《借你看看我的貓》、《你是盛放煙火，而我是星空》。
得獎感言：
感謝林榮三文學獎以及美好的典禮，身為受獎者被如此慎重地對待，覺得創作之路更踏實、不孤單。感謝親愛的周芬伶老師，感謝評審，感謝可愛的家人朋友，感謝斑斑咪咪茶茶醬，感謝粉圓班創作伙伴，我們一起往下寫吧！
★★★
◎張馨潔 圖◎徐至宏
1
幼稚園上刷牙課的時候我總是錯過。
有時候是請假，有時候是恍神，有一次是看著老師拿著一根大牙刷與口腔模型覺得十分可笑，這年頭誰不會刷牙？
直到爸帶著我與妹妹去看牙醫，口中的齲齒面對著整室逼供的器械，我被整室的肅殺震懾之時，依然踩穩了腳跟。
「你該不會不會刷牙吧？要跟你妹一起再學一次嗎？」
我點點頭，面對這個三重提問，不知道回答的是會還是不會，因為不知道他問的是疑問句還是反詰。
上次回鄉下坐在阿嬤家的沙發上，笑得太開心的時候露出滿口牙，看到我牙齒看起來薄薄脆脆，她總搖搖頭表示憂愁，說牙不好，晚年命運會不好。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牙不好死得早？她說也不是，反正她老一輩就是這樣講。我後來想想，覺得也是，死得早的人哪有什麼晚年。
直到大學某次看牙，醫生說過我的牙齒跟其他人不一樣，琺瑯質特別薄，容易卡垢容易黃。大學時躺在診療椅上，我聽過助理拿著吸我口水的吸管，對醫生竊竊私語問：「她牙齒怎麼會這樣？」醫生氣音說：「基因。」
我只是躺著張嘴不能說話，耳力還是可以。但知道不是因為我刷牙亂刷一通才常蛀牙，反而放心些。以前是我爸怪我牙很爛，風水輪流轉，現在我可以反過來問我爸生這什麼爛牙給我。
阿嬤說奇怪我們大家的牙都好好的，怎麼就你這麼弱？
但別擔心，她安慰我說，你看電視上那些明星的牙那麼白，都是去把牙磨平像貼磁磚那樣貼起來，貼微笑時露出來那八顆就好了。你仔細看，他們偶爾露出旁邊的牙齒，牙齒都黃黃小小的。等你之後賺錢，再去弄你的牙。
十一點多坐在床上，刷過成瓜成串的搞笑影片，幾個聊天視窗，節拍不規律地輪流傳送發問與回答，我左頰的一根牙神經被撥動。
下顎裡面像是一片海洋，左邊上排當做天空的牙齒，釋放出一道閃電，悶雷響在齒齦裡。意識有些迷茫的時候，總是會把想像跟現實拌在一起，像麵條裹上醬汁一樣開始清醒著做夢，連續工作十小時之後尤其有效。
下班那時站在街口該往左轉進7-11買沙拉與雞胸，還是要走商店街吃個一嘴油香，想著要吃什麼耗掉最多心力，茫然跟著人潮過街，半個小時後帶著裝滿油炸食物的肚子，再拎著一杯紅茶微微微微懊悔走回家。
如果有一艘船正在口中航行，感覺到閃電逼近，他們便開始要收起一些帆，準備轉動舵來閃避，帆布看起來像是永遠不會拆洗，帶著黃斑與汙漬。
嘴裡吃進各種的食物與殘渣，無法乾淨到哪裡去，如果船上有人，他們應該是一群骯髒油膩的海盜。看《神鬼奇航》的時候我一直問旁邊朋友，海盜們為什麼不去洗個澡？
遙控器亂選，我看著世界十大大型動物介紹，才公布到第五名，就在還開著檯燈的房間裡睡著，連牙痛都忘得一乾二淨，隔天早上想起睡前忘了刷牙。
2
我口腔裡的那群海盜，熱愛週一，放假日是掠奪之日。
我像是一隻被寄生的肥肥大蟲子，搜刮各式好吃的，透過口腔為海盜們帶來源源不絕的多巴胺。
對於身上其他器官沒有太多意見，但對於口腔，我一直有著固著的迷障──牙齒藏著出身，而且還藏不住。
究竟是有人告訴過我，抑或是我每次照鏡子之後得到的領會？我總是默默觀察人們的牙齒，許多人露牙齒就減了分，不能露齒笑的笑，受了看不見的箝制，像是只得到百分之七十五的快樂，理所當然露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笑容。
又大又白又胖，齒縫整齊，牙齒根部緊鑲在齒槽，牙齦沒有萎縮，感覺那樣的人是來自於有良好家風的家庭。爽朗率性的笑容，裝備升級，解鎖另外百分之二十五的快樂。
其間包含了階級，最大一部分是階級，但不只是階級。
包含父母的教育方針，即便來自於忙於工作的中產階級家庭，父母首重孩子的人品與健康，並且對於健康這件事有更加全面的體認，包含了牙齒這樣的小零件。矯正、塗氟、養成好的日常生活習慣，或是任何能夠補救的事，在孩子的幼年就先為他們鋪平道路與牙。
牙是出身，眼神是現世。穿過百貨公司的騎樓後往車站走，繞過蹲坐在路旁的阿姨，壓低遮陽帽的帽沿。沒有戴帽子的時候，眼神不知該往哪飄，才能不與她對到眼。
我不知道她真實的年紀，阿姨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拿一盒口香糖，眼神中閃爍著懇切與願望，向人們點頭，局促的笑容在鼓勵人別怕尷尬，快來買口香糖，快！來！
她看起來好像記得我，又好像怯於讓我知道她記得我。
我吃口香糖的速度慢於遇見她的頻率，包包裡還有上次買的，一抬頭她又在眼前，所以偶爾也會買了口香糖，進站後塞進垃圾桶。給她錢可能更方便，口香糖也是要成本的不是？但我從未將這樣的要求說出口，我知道口香糖對她來說意味著一些其他東西。
火車教會我時間有價，空間也有。如果沒有買到火車票我只能腿痠腳麻站三十分鐘到台北，有了椅子可以像個饒舌歌手對著男友嘰嘰喳喳，坐著加長跑車坐到下一站。
這樣以吃飯為名的出遊，讓時間的轉速變慢，從容起來便能發現忙碌時不曾體會過的餘裕。讓手機進入睡眠模式，客戶與老闆都不能吵醒我的夢，我休息的時候不要動腦，只依循本能回到口腔期。
必比登餐廳的煎魚卵酥香流心，嫩炒鮮筍放進口中，喀擦喀擦地咬，珍珠奶茶灌呀，我聽見海盜們歡呼著帶著脂肪往肚皮航去。
香檳飲料的氣泡從杯底往上飄，我端著千層蛋糕對鏡頭自拍，太開心了笑的時候不小心露出牙齒，看到牙齒不爭氣的樣子，或是牙根一道閃電又打來，就感到氣惱。
這個為我消化世界的閘口，在我吞食世界時還不讓人省心。
牙齒又在悶悶地痛，但我不說就沒有人知道，忍過又忘了。只有躺在診療台上，醫生才說，痛吧？牙根都腫了。我點點頭，祕密來到這裡都藏不住。
每當躺上診療椅，我都會想起教授C。他喜歡在演講裡說起他的出身，他出身南機場的違建，幾塊木板拼拼湊湊就是一戶。當初申請到公費，放下孕中的妻飛到美國，向親戚借了一大筆錢，連行李箱都是借的就出發，泥濘裡翻身的勵志故事。
但年近六十的他在會議後餐敘後離職後還在憾恨，如果當初不是為了要趕回台灣賺錢還錢，留在美國任教，今天那些低頭看他的人就要仰頭看他了。
大學時當他的助理期間，最常聽他說要是早知道。但我出了社會之後有一次見面，有感而發地回應他，其實你的環境不會讓你早知道這些事，你的身邊沒有人可以給予你更好的建議，你用你的力量已經爬到你力所能及的最高。
從他的表情看來，我的話並沒有如意想中的安慰到他。
3
最後一次與他見面，已經是他離開教職之後。教授C褪去了教職，像老爺爺泡芙那個和善的老頭，我們去吃南機場那豬雜湯頭的米粉湯，他說滋味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熱湯下肚開了話匣，他說第一次意識到貧窮的滋味，是踏進同學家，檜木香的木頭地板上，他聞見自己腳臭味。
少年的自尊心使然，他早已懂得讓自己在同儕裡穿上乾淨的制服與鞋襪，他沒想過面對的是氣味這種無形的揭發，他狼狽地藉故告退，打開家門發現家裡是有氣味的，貧窮氣味像是色階，把他刷得比常人淡了一層，他發現自己只能奮發地讀書，才可能擁有彩色的人生。
他說他不知做過多少發財夢，做牛做馬一個月十萬塊養著一家人，房貸與保險，兩個小孩沒揹學貸，太太是家庭主婦，發票沒中過幾張，別說發財了，開銷能打平就不錯。
「我如果有錢，你知道我要幹嘛？先植兩顆牙。」他自顧自地說。
我說你應該植牙讓他們揹學貸，反正你現在出軌沒了工作，他們還不是討厭你，不如討厭到底，你還有兩顆強牙。他說我說話還是一樣沒大沒小，但算了，反正能說話的人已經不多。
原來沒錢弄牙不只是我的問題，也是教授的煩惱。
「這個洞太大不能補。」我就知道牙坑像個錢坑，坐進診療間，醫生告訴我爛牙要先根管治療，如果可以做個牙橋牙套最省錢，真的不行也只有植牙這一步。但是我的牙看起來快崩了，植牙可能性很大。
植牙有首購優惠嗎？給第一次植牙或是四十歲之前植牙的植牙新鮮人那種。我差點這麼問。即便再努力賺錢或是努力還清創業時的債務，牙齒美白或是植牙都還無法排入我的近程計畫裡。
醫生往我的牙槽填入一些藥劑，再鋪上一些類似矽利康的東西，暫時擋一擋。就像我在假日的時候往口中塞入許多美好的食物，暫時幫自己擋一擋生活中的各種煞氣。
「你花多少錢戴牙套？」我傳訊息問小妹。她說十五萬啦笨蛋，你每隔幾年就問我一次。出社會之後，我兩個妹妹都去戴了牙套。小妹說我下好決定就快做，三十幾歲，再等牙都要掉光了。
我說你阿嬤才牙齒掉光，每當阿嬤把假牙拿下來泡在杯子裡面，粉色的牙槽連接齒列像是被拆解下來的齒輪，也有點像實驗室的標本。還好阿嬤後來習慣用透明的杯子裝假牙，不然我常擔心自己沒注意會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總也是這樣的時候她也心疼我的牙，叮囑我要好好照顧牙齒，說牙齒不好，胃不好，心臟也會不好。我以為那又是她從老一輩聽來的鄉野傳奇，G oogle之後才知道是真的。牙齒不好咀嚼馬虎，造成胃部的負擔，而口腔殘餘的細菌也容易跟著血液輸送至心臟，成為心臟的負擔，各樣臟器環環相扣。
那麼她說牙不好晚年命運會不好，會不會也是真話？是不是因為終難逃脫出身帶來的設定，出身影響自我認同，自我認同影響性格，性格影響人際……無論是聽天由命或是想逆天改命，終究還是會回到原初設定的路徑？與牙纏鬥的終結是人人像我阿嬤那樣戴上工整的假牙，倒也有一種殊途同歸的公平。
我倒沒有代入自己的人生，而是想起了教授C，人真的有辦法抵禦宿命嗎？或說宿命的別稱是階級？或者每當我開心著往車站要搭上火車出遊時，那位口香糖阿姨單薄的身影，總像牙痛一樣襲擊了我。
昨天我將男友拉到一旁，塞給他兩百元，請他等等代我給阿姨。我不敢自己給她，我會不好意思，她也會。
他說這麼久沒買口香糖了，為什麼這次特別？
直到出遊回來的路上，我才回答他的問題。我說，你注意到了嗎？今天阿姨不賣口香糖了，阿姨開始拿著一個碗在乞討了，我覺得難過。●
【評審意見】
以近取譬，恰到好處 ◎封德屏
當我們探討社會議題，使用數據和統計分析的被當做論文；把個案書寫成心靈雞湯，意圖引起同情共鳴的陳述，可以是KOL的臉書文章；若加入一些意象和隱喻，就可以是文學的散文。
本文是社會議題的普及文和傳統散文的綜合，勝在自然，以近取譬。從牙齒和階級的關係連結，探討人為何難以跳脫自己原生家庭的眼界，和帶來的影響，暗示階級爬升的困難。
牙齒隱喻只存在自己家人身上，沒有搬弄在教授和口香糖阿姨的描寫上，保有若干關鍵文學性陳述的特質，恰到好處；例如口腔意象的延展和整體表達的含蓄，例如結尾對口香糖阿姨的描述，戛然止於側面表達阿姨脫離原有階級的失敗和不忍傷其同類，非常到位地提點全文意象，平易近人而不影響其文學表達的凝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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