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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尹金／神之子
圖◎黃子欽
◎尹金
作者簡介：
尹金，本名劉麗君。1988年出生，台中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長時間從事補教業，短暫待過產品文案，目前擔任家教和補習班老師。曾與朋友共同創作繪本，負責文字部分，有幸得過一、兩個繪本小獎，去年起開始嘗試個人文字寫作。
得獎感言：
對我而言，得獎是一連串隨機組成，非常謝謝評審青睞。
也感謝先生鼓勵我提筆寫作，並體諒我時常人在魂不在；還有黛安，為我感慨文中的人事，謝謝妳懂。
特別感謝蔡淇華老師，老師總提醒我，有恨就有愛。想通以後寫下來，許多遺憾似乎跟著畫下了句點。
★★★
◎尹金 圖◎黃子欽
爸住院前，要我幫忙寫一份自我介紹，說里中土地公廟逾百年，要登錄古蹟、宣傳，順便介紹工作人員。我刪刪減減擬了幾點：玉皇大帝賜下十二聖杯指定使者、跑廟香客、土地公廟義工。
爸臉上透著笑意，指著第一點問，寫這个敢好？
現實中愈荒謬的劇情，會不會愈有廣告效益？不過，他確實為了請玉帝神像回家貼身祀奉，擅自拿了媽留給孩子的學費。阿公說，「去啦去啦，你去做神ê囝。」
爸常說神有深恩於他，不可不敬。生病前，他一日的起迄都與神息息相關。清晨，天空邊際透光後，他會起床洗漱。打開水龍頭沾溼雙手，再點一下洗衣粉搓洗，等到熱氣在管線裡鳴笛，用滾燙的水沖洗泡沫。接著，像外科醫生一樣高舉雙手進神明廳，在香爐上燻過手心和手背。一連串手續稱為淨化，完成方可持香拜拜，早上祈求平安順遂，睡前答謝神的護佑。
早晨約五點半，他要為自己和家人的一天跋（pua̍h）桮（pue）。若是聖杯，則三個叩頭答謝；若是無杯，則取當事人衣服祭改。對爸而言，厄運蟄居在食衣住行裡，於運勢低落時伸出觸角，惟有虔誠信奉、用心檢視，神才願意透露吉凶。
高中某天放學回家，我因經痛頭昏眼花，回房前遇到爸沒打招呼。隔天半睡半醒間，見爸進房翻找衣櫃。我起床找不到制服，直到出門趕車的前一刻，發現制服被摺進紅色盤子裡，放在神明廳供桌上，衣服正面貼著一張紅紙寫我名字，底下壓著一支香。
後來我遲到進校門，午休頂著大太陽站在教官室前，檀香阻擋不了汗水從頭流至下巴到衣領。衣服緊貼身體，背上一片狼狽，內衣的樣式在廣場上逐漸顯露，我手拉著衣襬，故作輕鬆撐開衣服。放學後，我問他為什麼拿我的制服，他說神指示我被沖到，要幫我祭改。「莫聽神烏白講好無？」神諭堅實地落在我的臉上，一種與下腹相似，羞於啟齒的腫脹痛楚，如潮水般向我襲來。
其他人倒是輕易地在日常中，發覺不尋常端倪，鄰居到家裡作客，當著阿公的面，興沖沖表演起爸參拜的模樣。其實，根本不需要鄰居多講，我們都親眼見過爸怎麼拜。為表誠心，他手裡時常拿著數十支香，煙霧會彌漫他的上身，頭腦晃動時方能從煙霧中看清他的臉，說話聲調怪異、似話非話，乍看之下像個被操控的木偶，樣貌懾人。
鄰居表演後幾日，學費的事跟著曝光，阿公說如果神像請進門，他不認這個兒子。那天，爸在客廳從黃昏跪到入夜，幾天後神像依舊進門了。
沒多久，爸換了一份薪水優渥許多的工作，夏天家裡換了一台三門大冰箱，冰箱打開同樣漫著煙霧，霧氣散去會看見冰品和甜湯。爸將這些歸功於玉帝的庇佑，見小孩的頭在冰箱前竄動時，會笑著說，「感謝天公賜阮用、賜阮穿、賜阮熱天通食冰。」
大冰箱也頗能滿足阿公的口欲，老人家喜歡在透中晝吃上一大碗冰涼的綠豆湯，興許是甜湯漸漸冰鎮心中的怒氣，他吩咐媽煮一些爸愛吃的甜食。於是，仙草和綠豆湯間隔幾天出現，到了夏末，媽嫌麻煩，乾脆在綠豆湯裡加進仙草，父子倆就順勢同桌共食。
當冰箱表面膠膜有了蟲蝕的痕跡，阿公在夏天喝起熱茶，最小的孩子離家讀書，冰品和甜湯也消失蹤影。約略那個時候，大環境遇上金融海嘯，爸被列入裁員名單，但他不說，比平常穿戴更為整齊出門。那年過完年，我們才知道爸早在年前一、兩個月就被解雇，每天忙著跑超商看點將錄，或到圖書館看報紙找工作。
我問，「你是按怎無講。」
「老啊，」爸顧左右言他，「拚袂贏少年人。」
一口氣失去工作和體力，或許讓爸覺得生活駛離正軌，為求早日脫離困境，他短時間內請進觀世音、孫臏和關聖帝君，開始一路往神的方向去。原先阿公不贊成家裡供奉第二尊神像，他認為讓眾神擠在狹小的空間裡為大不敬，是爸反覆拿找工作當理由，他只能點頭。沒想到，關聖帝君一進門，阿公驚覺家裡換了一張黑檀木製成的供桌，案檯上兩盞精簡紅燈，被換為左右各三盞的蓮花燈，而神像身後的壁面，多了一幅氣勢雄偉的手繪猛龍圖。
阿公說，「毋通閣拜啊，閣拜，你一世人抾（khioh）捔（ka̍k）。」蓮花燈散出來的煙霧遮蔽阿公的話，話底下的憂慮彷彿失了準星。爸回，「錢會照起工予你，其他你莫管。」
也許爸的態度令人難以消化，阿公胃口變差許多，常抱怨腹腔內有股深沉難消的下墜感，飯量從兩碗變一碗，甚至半碗。媽費心思張羅許多開胃、易消化的飯菜；爸忙著將阿公的汗衫，齊整地摺進紅色盤子裡供起來。有一晚，大家勸阿公多吃點時，爸無視阿公坐在餐桌前，進餐廳便說，「神講爸日子欲到矣。」並表明他已許願下半輩子吃素，為阿公換壽十年。
阿公聽了淡淡地說，「我毋免你有孝，你好好仔去做神ê囝。」
有些厄運用極平常的節奏逼近生活，一個普通週末下午，鄰居帶兩把青菜上門，見阿公歇在他的躺椅上瞌睡，大家稍稍寒暄後各自離開。我們多少信了爸與神的十年之約，忘記阿公的胃疾和虛弱，他悄悄沒了氣息。
和阿公待在同一個助念團的蓮友們，偕同數位師兄姊，從門口魚貫而入。其中兩位嫻熟地拿起一張寫滿經文的黃布覆蓋阿公，媽見狀想幫忙，一旁師姊擋住媽的去向，「家屬袂使摸、袂使哭，」師姊叮囑，「師兄看著會有掛礙。」阿嬤跟媽頷首慎重，我卻覺得胸膛被挖走了一塊，阿公前往彼岸的路上有蓮友們一路護持，眼淚和不捨對他無用，此刻親人竟有點像外人。
爸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回來，他出現在門口時，助念團正領著家屬唱誦阿彌陀佛。師兄師姊們目不轉睛向著前方，彷彿來的去的、生的逝的都是過客，只有我們轉頭注意到爸，阿嬤用眼神示意爸進屋。
爸邊說著歹勢，邊從人群中突圍，他身上濃重的香火味，在空氣中略顯突兀。走近阿公時，爸忽然伸手想撫平阿公露在黃布外皺褶的褲腳，一旁念經的師姊急用腿頂開他的手，看著爸搖搖頭。他怔了一下，便坐到媽身邊的椅子上。
夜裡，阿公入殮後，滿屋子佛號隨著人潮散去，剩我和爸在收拾客廳，可能是沒有傾訴的對象，我第一次聽他聊起眼中的父親。身為阿公的長子有包袱、沒有驕傲，他在柏油路騰著熱氣的夏日裡退伍，想到自己是大漢囝，前途茫茫，回家路上擔憂大過喜悅。快到家時，他被土地公廟前的風徐徐挽住，裡頭神像面容慈悲，彷彿明白他的困境，因此，他揹著行囊跪在紅色墊子上求一條出路。晚上，他夢見一名白髮老人端碗白飯給他，隔幾日，土地公廟附近的機車行老闆剛好要收學徒。
爸猛然看著我問，「你知影我提薪水轉去時，阿公講啥？」我搖搖頭。阿公看著薄薄的紙鈔說，「茂財，學機車師仔敢有通？」
有通無通攏好，爸長久以來累積許多瑣碎幽微的情感，很快連著阿公全部被火化。遺物裡有一塊銀色老舊男錶，我撿起來放在爸書桌上，隔日錶不見蹤影。
阿公走後，爸每日勤拭供桌上渺小細微的塵埃，上香祭拜不假他人之手。他慢慢挪出空檔，飯後與大家看新聞話家常，氣氛好時，會像過去我欣羨朋友家愛八卦的父親一樣，詢問對象生肖、家裡狀況和結婚進度。我假定他透過反常的行為消化悲傷，過了不久，媽說他得了大腸癌，三期。
醫生預估不開刀只剩半年。我們開了幾次家庭會議，希望科學數據喚回他的信心，然而嚴肅的生死話題，每每皆轉變為批判醫學的煙硝戰場。天上一日，地上千年，神還沒給出明確的答案，爸的生命已經在倒數。最後，親戚們也輪番上陣勸過幾回，他始終選擇聖杯勝過科學。
爸維持大半輩子早晚參拜的習慣，在我瞥見廁所垃圾桶出現焦土般的殘穢後戛然而止。他拿剩餘力氣澆花、拔草、看過去的照片，或坐在阿公的躺椅上看著手上老錶發呆。
見我來，爸隨口問起男友生辰八字，我不說話。爸又問伊人按怎，我說真好。「結婚就是大人啊，性地較收一點仔。」他叮嚀，「後擺有閒較加轉來咧。」
在我還小，小到可以坐在野狼的油桶蓋上時，我喜歡隨著爸到廟裡參拜。爸會讓我在解籤詩的櫃台旁等他，因為他喜歡站在香的氣味最濃、最燻的位置，說那裡接收旨意最精準。通常我都能安穩地等，看著他嘴巴喃喃，雙手拿著筊杯一次次舉起、落下。但人潮若一時間湧進廟裡，將他淹沒在人群中，我踮起腳尖也看不見他，便會在原地哭了起來。
我忍不住問爸，「後擺……你無想欲聽恁孫，叫你阿公嗎？」
老錶依然不會走動，我自作主張將錶拿去維修，交還時告訴他，「無電爾爾，另工你家己去換電池。」我期待老舊機芯上微弱平穩的律動，能喚起爸對生的渴望。
幾日後，爸說他想要開刀。醫生將手術日期訂在一個月後，預計切除爸體內一半以上的大腸和直腸附近的癌細胞，並在肚子裝一個暫時性人工造口。這期間男友家來提親，安排了小訂和家宴。
愈靠近手術日期，爸花愈多時間跑廟，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住院前一晚，爸收拾行李，媽準備住院雜物，兩人嘴上爭論著我出嫁時，大門要不要掛八仙綵、門口要不要擺紅桌請吃湯圓、走過的地板要不要鋪上紅布。
我不禁納悶，紅是哪一種紅，腦海出現婚宴會館裡的紅毯，色澤純粹隆重，踩起來柔軟扎實，穿十公分高的跟鞋也能走得平穩。最好不要是爸手術後右腹部下方的紅，像傳統蛋糕上插的塑膠花，過於講究實用性而忽略質感，亦不在乎觀賞者的感受。
護士示範如何照護造口時，爸鬧著要找行李。紅色造口暗示他目前正處在生與死的交界處，大家包容他鬧彆扭，我問要找什麼，說櫃子裡紅色大袋子的小黑包，還是夾在外套裡的小黑包，總之沒找到。
我見爸躲在棉被裡，將身體蜷曲成筊杯的模樣，有點哭笑不得。回家後，我在半開的衣櫃裡，找到他跑廟隨身攜帶的黑色側背包，打開來看，裡頭有老錶和數十張不同間廟宇求來的平安符。回到醫院，爸接過包包戴上錶，將平安符盡數壓在枕頭底下後，才肯乖乖躺好休息。
出院時，我在醫院大門前倚著車，里長剛好傳來訊息，說土地公廟登錄古蹟的宣傳出來了，放在FACEBOOK上。媽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率先走出自動門，爸跟在後頭，成串的平安符像熱帶島嶼的迎賓花環一樣掛在脖子上。
我一邊打開車廂，一邊點開地方粉絲團，內文中關於爸的描繪是：阿財伯，福德祠義工，老鄰長阿樹伯的兒子。●
【評審意見】
盡在不言中 ◎郝譽翔
全文書寫祖父、父親與女兒三代之情，看似傳統散文常見的題材，但作者卻從本土宗教信仰的角度切入，通過許多寫實的細節如參拜、跋桮、請神、念經、解籤、求符等，及日常生活飲食如綠豆湯，層層疊疊刻鏤出一位真實可信而又形象生動的父親。結尾三句關於父親的描繪，更是意味深長、耐人咀嚼，點出了父親雖是「神之子」，但卻更是人之子，乃至於人之父。作者的文字簡潔俐落，段落剪接明快，往往短短幾句就能點出人物的內在精神，不僅父親的形象寫得鮮活，即便阿公與父親之間的衝突，作者也以阿公淡淡說：「我毋免你有孝，你好好仔去做神ê囝。」點到為止，但卻深刻有力，無奈、失望、憤怒，以及父子之間無可切斷的親情，已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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