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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陳二源/B級品 - 3之3

2023/11/22 05:30

圖◎吳孟芸

◎陳二源 圖◎吳孟芸

週日不採收,是比較放鬆的施肥日。斜揹著肥料桶,我們戴著粗布手套,並肩。

我們把43號有機肥撒在田溝,邊撒哥邊說草實在太多,肥料都給它們吃就飽了。我看著他撒,邊說他手勢不對,有機肥沒有散開,一坨坨地落著,我說:「你手掌要再開一點。」他回:「知道了。不過你看,有差嗎?」

溝裡那些牛筋、咸豐、地錢草,有些肥根本連土都沒碰到,卡在上頭,有些百合竹太長也整個垂倒在溝裡,有些上頭被藤纏繞,整塊田長得又雜又亂。

我們也只能繼續前走,撒肥剪枝,等他們重長。

坐在田頭喝水,眼前的是仍多數彎曲的百合竹。

「把這些B的剪完,好好顧,以後就都是A的了。」他說,突然他想到什麼似的,他指著百合竹外側,往下凹折的枝問:「這是什麼?」

成熟的百合竹一棵最內側可以長三到五枝直立的,再外側,則是爸教我的獨家招式。

「這些都是B的,或彎得根本不能賣的。」我指著那些,被凹向下,以幾枝為一組,如編髮辮般交錯彎折。

「這叫營養枝。」我說。活著繼續行光合作用,為重要的主幹提供養分。

「這樣有點可憐。」哥想了一下,才緩慢地講。

「但這些也是扦插時,那些幼栽的來源。」我說。

我突然想起要我休學時媽說的話,想起自己還真聽話,好像這輩子所有事都是照著他們安排的。

天氣愈熱總產量變高,價格開始要沒那麼好了。前一天媽說:「B的,就不要再放。反正,就折下去當營養枝。」

「知道了。」我說。營養枝,我比誰都還懂。

施完肥,我把自動灑水打開,連接在百合竹田裡的水管輸送,噴頭旋轉,像霧狀的雨。

我跟哥在旁邊看著,眼前濛濛的。

「這幾年空氣變得好差。」哥說,都像是這樣。

我說這幾年家附近的地很多變成了工廠,那些農地一片片地被賣掉,那些不該長在這裡的鐵皮,一棟又一棟地冒出。

「不能去檢舉嗎?」他說,隨後自己笑了笑,有用嗎?

我沒說,你在台北的時候,爸曾經檢舉過,我們家的大門連續好幾次半夜被人拿鐵棍敲。爸說不要跟你哥講。爸說:「以後我們不要住這裡,搬去市區。」誰才是該離開的那個我不明白,那是人家種了一輩子的地啊,但那些人好像才是A的。

我們依舊收著那些歪斜的百合竹,每日查著已經不失望的行情生活。

爸叮嚀過B級的只能寄高雄,一把賣個20,當做賺到。

「你們不要再寄台北了。」晚餐時,群組裡爸說。他貼照片:台北一件,B級,殘貨。

「台北價錢好。」哥回。「台北不要B的。」爸答,再補上一句:「你們台北人就是難搞。」他說得太用力,吃的東西嗆到,猛烈地咳嗽。

「對啦。」哥說。他不再開口。

摟玩沒幾場,手機震動,是爸:「玩這個是有什麼前途?」照片是我們兩個坐在電腦前的背影。

這場哥打得躁動,拚命向前,冒著風險拚命攻擊,十賭九輸,總是回不來,我也因為太過向前一起陣亡。

「有夠爛的下路。」打完時不認識的隊友說。

「廢物。」哥回完,馬上關掉遊戲。

「玩下一場就好了。」我說。

他卻不再回來。我知道他是走到客廳,去喝他的米酒可樂了。

摟的每一次對戰都是新的,五對五,即使輸掉這場,關掉,下一場選擇角色,又是所有數據從零的開始。你不明白嗎?我想。跟人生一點都不一樣。

只是今晚的積分對戰我也打得特別差勁,一路從金色階級降到銀色。

又怎麼樣呢?我看著已經關閉的螢幕想,從PR50到PR70,只是不同程度的B級品。如果是哥,可以打到什麼階級呢?但也只是空想,他早已拒絕太多次我打積分的邀請。

「不然怎麼樣才有前途?」哥回。那是群組最後一則訊息。

我知道爸還沒看到。因為手機螢幕亮起通知,爸剛打好新的拍賣文:厚木板,長330公分寬120公分,售4000,附兩張100公分長木椅。

上頭是比木頭還要更深的沉積顏色,水漬,切割劃過的刀痕。

「大哥,這個社團叫撿便宜,不是撿垃圾。」「放眼整個社團都是相當炸裂的存在。」我們還沒按讚,底下的留言不斷冒出。

那才不是垃圾,我想回,而我更想回的是,爸,這是我們的工作檯。

爸,已經連這個都要賣了嗎?

爸在拍賣文底下跟人大吵了,累積了一百多則留言,每天都有零星的新回應,只是過了幾天,那些留言底下不再出現爸的頭像。

「他去醫院了。」王老闆來的那天,我說。早上爸再次入院。因嗆到導致的吸入性肺炎。我問,怎麼了嗎?

「你爸上次買肥開給我的票快到期了,你幫我跟他說……」王老闆講到一半突然停住,咬著上嘴唇,沉默了幾秒,然後左手舉起來回擺動:「媽的,算了算了,人都送去醫院,你先不要講好了。」講完後他歎了幾口氣,沒跟我們再見就走了。

我問哥,怎麼辦?我們的沉默被電話打破。

「你爸上來加護病房了。」媽說,聲音很重,但用力,繼續說:「探訪時間是早上九點跟晚上七點。跟你哥來看他。」她沒有哭。

怎麼樣算是活著呢。去醫院的路上我想。

插管的爸,只剩下那些儀器運作的聲音響著,那些螢幕上的波形與數字,搭配醫師告知的病情,彷彿是物體毀壞倒數計時的觀察紀錄。

哥坐在爸旁邊,臉貼近,輕輕地說著什麼,再說著什麼,他的拳頭在膝上攥得緊緊的,卻什麼都沒握住。最後,他將爸的手機從袋裡拿出來,說,今天的早安你都還沒回。

探訪時只能兩人,我想出去換媽,哥起身拍住我的肩膀,說:「換你。」

我走到父親身旁坐下,除了儀器,安靜到能聽得見外面護理師的講話聲,如果平時,這時間應該在吃飯吧,爸會邊吃邊宣布剛查完的行情,如果看到他直接走去外面抽菸,那就不要再問。

「整塊地已經收成過一輪了。」我終於開口,下次再剪,價格會上去的。不會再殘貨了,不會了。

「你先洗。」回到家的我說。打開電腦,查完本日行情,再一次打在群組,今天只有出貨B的,一把20元,最高價,很好了,我想,真的已經很好了。

家人群組的上一則訊息,只剩下爸拍的我跟哥打遊戲的背影,以及「玩這個是有什麼前途?」懸著,哥的訊息已經收回,空蕩蕩的,不再有回答。

在加護病房外的長廊等待,時間到,入內,直到探訪時間結束,始終無人應答。

「我當時為什麼要那樣回他?」那幾天洗澡,我已經聽了無數次。很多東西是收回不了的。

終於我去拿爸的手機,將爸的訊息也按下按鍵。我與哥打摟的背影及訊息訊息變成「已收回」。

隔天清晨,他就走了。

從醫院回來的路,我跟哥依舊雙載,那是個詭異的天氣,落著打到臉會痛的大雨,卻出著太陽,只是我們誰也沒有拿起車廂裡的雨衣,陽光與雨重重地刺進我們的眼、皮膚、手腳,甚至連穿著衣服的地方都感到發疼,那是那麼地燙,又那麼冷。

爸的喪禮跟他早就交代的一樣極簡,他只有一個堅持,土葬,他終於去和阿公阿嬤作伴了。

「你爸,在上一次出院回來,已經跟王老闆談好了。」媽說。那塊百合竹的地,會賣給他,價錢,談得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公祭時,哥問王老闆:「能不能讓我們再收成一次。」他說好。

那是我整場喪禮,唯一記得的事。

依舊是如常,拿著標有六十與七十公分,代表A6與A7的木棍,從最上端對齊,剪下符合長度的百合竹。只是哥已經比我起得還早了。每天早上都上樓拜拜,土地公,陳家列祖列宗,阿公阿嬤,拜託你們多照顧爸,明年對年再引靈回來。

綁花,一樣我分類,他綁,他不再說話,第一天收成,〈明日再擱來〉播到一半他按停止,換成遊戲摟的背景音樂。從那天起,歌單只剩下這個。

我洗澡時他一樣在喝米酒可樂,只是不再打電話。

收成倒數三天,他問:「我們最後的這批,全部都送台北。」我點頭。

倒數二天收成完,他拿著麻布袋,將那些營養枝一段段剪下,我問他要種哪裡,他說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跟著他剪了一袋又一袋。

最後一天,下田,南風已輕輕吹拂,島嶼的最南端已經開始微燥,頸後已開始感覺到日頭的刺,放眼望去,黃綠色的百合竹是海,只是彎曲的已經沒關係了。不再需要B級品,不再需要賣的那天,已經沒有B級品了。

我要噴水,他說。我說好。

按下開關,旋轉的噴頭再次讓前方變得霧濛濛,他緩緩走進,水淋濕的他的身體,他蹲下,雙手用力環抱前方的百合竹,用力地,嘶吼似地哭了起來,我的眼前因為水,逐漸開始變得模糊,他的身影在水霧裡,被百合竹包圍,好像在不冷的屏東下起黃綠色的雪花。●

 

【評審意見】

農村小說的新調 ◎黃美娥

〈B級品〉描述屏東種植百合竹農家的故事,因父親生病,兩位在學中的兒子,先後被迫返鄉成了青農。「青農返鄉」是當代性熱門話題,本該昂揚進取才符合社會期待,但本文卻進行逆寫,故有了不同的關照。小說一方面接續台灣農村小說書寫傳統,道出農村世代交替青黃不接窘境,也對大量農田變成工廠的土地問題有所訾議,並暗諷台北、高雄市場交易內幕,但更多則是流露「人生實難」的無奈。一旦面臨家變,誰該當家中的「營養枝」犧牲自己,從此接受彎曲變形的人生?究竟怎樣才算真正有前途?作者用筆簡潔克制,不讓悲情泛濫,而夜晚各在房間打電玩看似各有心事的兄弟兩人,透過線上遊戲角色妙喻互動關係,背後實是相濡以沫,遂使返鄉哀歌委婉動人,並且增添幾分現代感的趣味,因而造就本文特殊風格。另外,以篇題「B級品」進行多重譬喻,層層遞進又交相詰問,讀來毫無冷場,作者精心設計讓人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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