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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陳二源／B級品 － 3之2
圖◎吳孟芸
◎陳二源 圖◎吳孟芸
將花載去農會集運回來，他還真的穿雨衣下去剪了。
「你發瘋喔？」我問。他說：「你昨天有工作，今天換我。」
穿著雨衣，我和他並排，剪下，平放入麻布袋，再剪下，前進。我想起他回鄉後，第一次剪是我教他的。
拿著標有六十與七十公分，代表A6與A7的木棍，從最上端對齊，剪下符合長度的百合竹。「這個上面長得彎彎的還要嗎？」他問。
正常的百合竹在下種後開始向上生長，將葉劍狀披針形，像是直立鯊魚劍的第一枝百合竹採剪以後，新芽會從斷裂處長出，加上從根及莖上冒出的新芽，一分為多，在種植一年後採收量逐漸增加。現在是我們家第四年，百合竹達成熟期，理應遍地金黃的時候。
本在照顧下它們如期挺立在日頭下，爸的病卻猛然來到，等著它們的不是拍賣市場的競價，而是無人整理，開始承受不住重量與各種方向的風，彎曲斜長。而因為最上端還是有向光性，自然就彎了。
我的大學學業也在那時彎曲，轉彎，急駛入田。
哥那時大四，剛確定要延畢。
「念那麼好的學校，只差一點就要畢業了。」媽說。再撐一下。
那天晚上，我正打開摟，她走到我背後，說希望我能休學回來幫忙，我沒有回應。耳罩式耳機裡傳來哥與朋友們的聲音。「你明明就在這裡玩遊戲啊。」我說，我的麥克風沒有打開。
「你有沒有聽到？」媽更靠近了，近得不得不回應。「知道了。」我說，沒有回頭看她。摟的角色選擇畫面，我點下琴仙索娜，奶媽型的輔助，在隊伍後方上護盾及補血的角色，哥最討厭的類型。
我沒有理會那些耳機傳來的拒絕聲音──「不要，不要這隻。」「選瑟雷西啦！」「怎麼都不講話？」
畢竟索娜的設定是啞巴。「我麥克風好像壞了。」我打字回。不管什麼角色不都一樣嗎？輔助就是輔助，拿最少的資源，做好視野、提醒隊友危險、指揮每一個會戰。
但今天的我是啞的，只能用遊戲中的符號，盡可能告訴他們──紅色的驚歎，這裡沒有視野，可能有埋伏，危險；藍色的旗幟，我們下路要被包圍，請求支援；綠色的箭頭，我正在路上了，不要太急躁。
雙方的會戰開啟，我的綠色箭頭才剛ping，隊形還沒整理好，哥已經衝出去了，我到的時候，他的頭像已經變成黑白，死亡，補師也無能為力。輸掉這場後，他在語音裡繼續抱怨著：「這場沒人保我怎麼輸出？」「你如果選瑟雷西，剛才就可以給我燈籠，我就不會死了。」那本來就不是我的責任。
我打字回：「我麥克風有問題，今天休了。」我打開麥克風，用力敲打鍵盤，發出碰碰碰的聲響，然後將全部的畫面都關閉。
睡前，手機上傳來他的訊息：「你不打，換我去玩輔助，輔助真的好難喔，視野原來那麼難做，而且錢好少，裝備好難買。你今天索娜玩得滿好的，是我們其他人失誤太多。」
過了幾分鐘訊息又響起，他說：「半年，我畢業了就回去幫你。」我點開，已讀不回。睡前，翻來覆去好久，還是打開手機，回了他一個OK的貼圖。
後面他繼續傳的訊息是：「辛苦你了。」直到他收回時我都還沒點開。我回：「？」他說：「沒事。」
．
下田，眼前的百合竹有太多是下方筆直，上端卻左右彎曲，程度不一，千奇百怪。小弧度的還可以留著，超過太多的──「就不要了。剪斷，讓它重長。」我說。
雨的溼沾染在葉面，剪下百合竹時滴在手上，一枝一枝地剪，那些雨水的觸感，像從手上的接縫處滲進來，又或者是在塑膠雨衣裡的悶，身體逐漸潮溼變重，也許乾脆就脫掉淋雨更實在些。雨鞋上的泥巴經過走動，有些沾染到葉上，沒關係，只是看了礙眼，回去洗掉就好了我想。我看向走在前方，另一排走道的哥，他彎腰剪下，前進，再彎腰剪下，他的雨褲，手上，也都是泥巴的痕跡，很難受吧？收工。我們卻誰也沒這麼說，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我想。種下這些百合竹的時候，四年前也下著雨。
跟現在不一樣的是，那是夏日，太悶熱的午後陣雨。
百合竹的種植方式是扦插，爸從另一塊地，年老的百合竹上剪下一段段的栽，我走在前頭，依據著買來種植用的塑膠布上，挖好的洞放栽，爸與媽在後頭用鏟子將它們種下，落下的雨讓蹲踞著的腳更加地沉，休息喝水時抽起菸的爸碎念起：「種這麼慢，就少一個人，連拜託他回來幫忙都不行喔？」媽說他要期末考了讓他多讀點書。爸繼續念：「讀書就這麼難嗎？都讀去哪了，學校沒教他要孝順是不是？」
我將水壺放下，繼續放栽去，爸的聲音愈來愈遠，卻仍未停歇。以前他總這麼念哥，應該說，從哥從鄉裡的國中畢業，到隔壁的高雄讀高中後。「花這麼多錢給你補習，你成績這樣能看嗎？」一直到後來，直到哥說：「我不補了。」他才不再這麼說。
我知道哥沒有不回來，我知道他是記得的，種百合竹的前一天是我生日，他的訊息在午夜響起：「我轉了三千給你，去買你喜歡的東西吧。」
「那麼好喔，可是你生日我都沒送你。」我回，我知道那是他將近一個月生活費的半數。「你可以補一下，買支iPhone給我。」他說。我回了一個口袋空空貼圖。他回了一個哈哈。
魚缸賣不掉，爸在臉書社團又發了新的一則：「鍍鋅管，長15公尺重約30公斤，一支600有40支，十年仍完全不鏽，租地種龜背芋，地主把地賣了，只好拆賣。萬丹面交。」依舊是我們三人先按了讚。雖然地主並沒有賣地，但那些鍍鋅管們確實躺在家的埕的邊牆旁。
那是爸第二次入院後，像是確認自己真的已經無法工作，他將租地退租，網室請人拆掉，那些網室用的管，拆的人說那麼舊不收。只好先囤積起來。媽說：「先放著，等你身體好起來我們可以重搭。嗯？」爸舉起自己的右手，靜靜地看著，沒有說任何話。
再次出院回家時，爸已經幾乎不能走了，臉上的面罩連結著房裡的呼吸器，透明供氧線的長度，就是他生活的極限距離。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待在房裡，看著哥帶回來的那些書，哥在家人群組裡問：「你要看誰的，哪一國的，我再去幫你借。」
他回：「你帶回來的夠了，反正我看不完。」
媽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裡陪爸，但哥已經能八點下田了。每天的工作如常──出貨、採收、綁花、上網查行情。
台中市場，A6一件，170枝，單價4元。最高價7。FY057，固定晚上八點，五大拍賣市場的價錢差不多都出來，我們的百合竹只寄送台北跟台中市場。
「為什麼不送另外三個市場？」哥問。我說那是默契，供應人跟批發商有了默契，就固定會標哪家的花，也曾去過其他的，但價格最好的就都在這兩個，久了，就變習慣。
「明明是一樣的花。」哥說。「就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回，學著爸的語氣。自從爸住院後，我們家的花還是有人買，只是價格浮沉，那些人不再給我們最高價。
「你們是不是把太多B的混進去。」媽看完行情皺眉，說熟識的拍賣員有打給她抱怨。
「有什麼辦法？」我說，良品沒那麼多，彎曲一點點的當A的用。
生活多的是偽裝。
爸回來的第二個下午，產銷班的國良班長跟隔壁肥料工廠的王老闆來看爸，兩個人都帶著營養品，不約而同地問：「還好嗎？」爸坐在客廳的沙發，媽泡茶，代替他輕輕地回答：「就當做一個劫，還過得去。」
過得去嗎？農會存摺的數字騙不了人，還是得裝下去，我跟自己說爸從不示弱，得幫他裝，覺得在騙自己。哥起身，說他要出去綁花了。我跟著出去。
放起音樂，哥的播放清單是我沒聽過的英文歌，唯一相同的是第一首是〈明日再擱來〉。
仍是我分類，他綁著。他拿起一枝上頭微彎，被我分成A級的，問：「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殘貨？」整箱歸零，還要負擔運費。還沒等到我回答，他說：「管他的，能裝就繼續裝。」
只能繼續這樣下去──讓拍賣員拿起最頂面的良品展示，展示這個家還很好，即使箱底已經彎曲成歉疚的束。我們沒有辦法。
「要不要考公務員？」晚餐時媽問。
「我考不上。」哥說。
「參考書、補習班，貴一點也無所謂，家裡出。」媽說，憑你的腦袋應該沒有問題，她繼續說：「家裡的事，弟弟會處理。」我沒有說話。
哥也沒有。
一樣是打開遊戲摟，跟我玩著不排積分的普通模式。今天，我手氣正旺，玩的依舊是哥喜歡的瑟雷西，我的鎖鏈幾乎每次都中，哥的弓箭手跟上，打滿輸出，收割，拿下勝利。結束後由本隊隊友票選本場最佳玩家，毫無意外由他拿下。
「我覺得你才是這場MVP。」哥說，你幾乎沒有失誤，關鍵的雙方會戰幾乎都是你開啟的。
「畢竟你攻擊輸出最高。」我說。輔助本來就是綠葉，你不一樣啊，我想。
哥是隊伍的核心，從以前到現在，是盛大的黃與紅，一直是那樣的。
上高中前，他是家中的第三主力，爸媽體力正值壯年，家裡種的還不是如今體力負荷較輕的葉材，是菊花、劍蘭那些鮮豔的色，他時常跟爸媽一起綁花到晚上。
在鄉裡國中全校前幾名，又會幫忙家裡農事。在那裡，只有前幾名的學生，才能考上跨區，高雄的第一志願。
「我到高中才發現，怎麼念也跟不上人家，考大學運氣好，又去了我根本不夠格的地方……」洗澡時從牆的彼端傳來他的聲音。
「你知道嗎？我真希望休學的是我，不是我弟。」他說。
我加快舀水的速度，讓他的聲音隱沒。已經夠了。
爸曾說：「你們以後不要做這行。」媽叫我休學回家幫忙的那天，我想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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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把書念完吧。」洗好澡出來，他對我說。
他的高粱已經換成料理用米酒，一樣，配著可樂喝。
「這樣好喝嗎？」我問。
「反正喝下去都一樣啊。」他回。
「但米酒比較便宜？」
「對。你也知道。」
「那你要去考試嗎？」我問。
「已經連高粱都得換成這個了，如果我去讀書，不就又剩下你一個人？」他頭倚在沙發搖著酒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晚安。」我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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