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楊智傑／無比幸福地活著

◎楊智傑

◎楊智傑

直到現在半夜醒來我都還是會慌。二十年了。驚慌和心碎它們的長相竟沒分毫改變。彷彿一頭完整且永恆存在的生物。

我依然是那個七歲的孩子，環顧四周，一片酸澀的黑暗暈眩暈眩朝我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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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麻將打完一定要叫我喔。」

「好，我答應你。」

「不能說不想吵醒我不叫我喔，我想要回家。」

「好，寶貝，我答應你。」

接著我在大聲嬉鬧的親戚兒子攫吼他媽媽的應答聲與電視夾雜麻將相互敲擊出的火花下蜷起四肢、把頭埋進胸腔後緩緩地睡著了。

再次睜開雙眼一片黑暗。

指針滴答滴答走著而荒蕪的客廳就是它的擴音器。冰箱咕嚕咕嚕地震動，四周器物的輪廓隨之搖搖晃晃。睜開眼後意識仍像一隻愚蠢的金翅小蟲在虛空迷走未回。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這是哪裡。

然後我想起了媽媽，我知道我被背叛了。那是我第一次理解背叛是什麼。我被啟蒙了。我那純淨又脆弱的信任花瓷一樣地碎裂開來，一竄黑夜瞬時飛噴而出啜飲著眼眶裡旋繞不出的淚水，撕咬我的鼻腔、我的眼頭和喉室、撕咬著我小小髒髒的心。

我被全世界拋棄了。我大哭。喊著媽媽。聲音如電鋸切開寂靜的客廳，鏽光四射，像一場甜美刻薄的慶典。接著，外婆便會拖著她沉重的身軀從樓上幾乎連滾帶爬地飛奔下來安撫我，說外婆在，說媽媽回去了明天來接你。但我的哭泣不會停，因為我知道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就這樣被哭掉，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瞄了一眼手機，以掌將整個身體托起，已經二十幾歲是個大人了，不會再哭了。看向漆黑一片的四周思考著那天過後再也沒有回來的東西是什麼。是什麼呢。

走下樓，我燒了一壺水，上了廁所，寒氣從窗縫走進來敲了我後腦杓一下。嗚嗚嗚──嗚嗚在這逐漸擴大的慘白的沸水聲中我忽然明白了。

「是媽媽。」媽媽沒有回來。

媽媽沒有來接我。或許媽媽接錯人了？媽媽有來接我呀只是接錯人了。媽媽不會騙我的。二十年過去了我還在等。只有我被遺棄了。被永遠地遺棄在那個晚上。而他們一起回家一起出遊一起變老一起無比幸福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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