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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薛好薰/花氣襲人

2024/12/10 05:30

圖◎王孟婷圖◎王孟婷

◎薛好薰 圖◎王孟婷

辦公室外種著一排樹,高度逼近五層樓的辦公室,長在兩棟建築相連成L形的短邊和夾角,卻不是令人喜歡的「角落生物」。反而因為踞守在角落,右邊又有一排更高的南洋杉,把L字延長為ㄩ,好似把它們封印起來一般,氣味不僅難以消散,又隨著溽暑凝聚成團,蒸騰不已。

每到入夏,沉寂大半年的樹彷彿被蟬聲所喚醒而開花,蟬噪唧唧唧,有節奏地一輪響過一輪,繁花也一波波放送氣味。那氣味已經超乎我的欣賞(忍受)範圍,難以稱之為香,卻有如一池濃稠的液體,將人淹沒,無法喘息。忍受多年,總不知這樹是何種神聖,即使不是開花季節,也不曾靠近一步。後來新進一位博學多聞的同事W,告知那是紅淡比,從此這種惱人的味道有了專屬名稱。

鎮日籠罩在異質空氣中,口罩淪為虛設防線,靠著抗組織胺來緊急增援。每每幻想著拉遠距離,或許能稍減殺傷力。只是,它們就矗立在辦公室外,我無所遁逃。一邊處理著傷神的學生事務、批改案頭積累成小山般的作業及試卷,一邊那氣味侵門踏戶,漫掩上來,不僅企圖擊碎薄脆的耐心與意志,又順勢扳動我的過敏開關,鎮日噴嚏連連,鼻水擤不停,苦楚和夏日的白晝一樣,拉得老長老長。它如此展現自我的方式,感覺非常撒潑無賴,令人惱怒,身為氣味的受災戶,卻無法檢舉申告,苦不堪言。

紅淡比讓人聯想起《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出場。黛玉初入賈府,在眾人一片斂聲屏氣中,尚未見到其人,便先聽聞一陣放誕張狂的聲音。而紅淡比每到花季,在眾人未見識它的樣貌之前,便已經被它強橫地籠罩在勢力範圍。我不免猜想,它或許不想被誤認為長相肖似的榕樹,才如此這般急切地刷存在感。但在這個校園,它終究還是被誤認了。有次,終於在非花季節走近它們,只見樹形高聳直立,平滑的樹身上懸掛著繪有綠葉的鐵製解說牌,清清楚楚寫著:「榕樹/常見俗名:正榕、老公鬚/學名……」上面還有QR code可查詢樹木小百科,設計十分精緻周全,但是畢竟指鹿為馬,可惜了。

來來往往的腳步想必也很少對它好奇而駐足,遑論進一步拿起手機去掃碼,否則會驚訝地發現「榕樹」曾幾何時也會氣味濃郁,遂質疑起過去對榕樹的認知,深感困惑。如果有人也難以接受這氣味,如此一來,紅淡比張揚的行徑便是成功地栽贓給無辜的榕樹了。或許該慶幸沒有多少人在乎這個冷知識,這樣身分錯置,終究也誤導不了什麼。

想像很久以前,主其事的單位種下一排特徵不明顯的幼嫩樹苗,或許曾經期待它日後變成老公公一般的鬚髯飄飄,不料長成大樹後並沒有和藹的神采,如果嗅覺可以成像,那麼它應是像舞台劇演員般的濃妝豔抹,遠觀雖然輪廓表情鮮明,近看變成無以名之的一團顏料。也或許,種樹者知道栽植的是什麼,但掛解說牌者卻不明就裡,張冠李戴。多年來,紅淡比如此張狂呼告,不知為何始終無人理會,不為它正名?似乎沒有任何單位想去面對、去糾錯,枉費紅淡比年年奮力的展演。而所有被忽視的宣告,最後都被我的嗅覺神經照單接收,不由自主地跟著它一樣反應激烈。

不知道紅淡比是否對我不欣賞它覺得委屈?

W說它在日本被視為具有淨化作用的神樹,故稱做「榊」(さかき,sakaki),廣泛地栽種在神社。當初興建校園與後續規畫的綠植,或許也有此用意,期許能淨化這周遭原是遍布著墳塋的校園,庇佑眾多學子。

對我而言,淨化與庇佑的祈願過於渺茫。當它長時間默默無語地守護,還比較令人感激。而到了花季,它有意地提醒眾人自己的貢獻,反成為我過敏與不適的來源,彷彿因它施展了神力,導致一連串的噴嚏鼻水汪汪淚眼等窘狀,我竟像似快被逼得現出原形的邪祟。對它排拒不也是理直氣壯?

又聽聞日治時代,在台灣的日人為紓解思鄉之情而在基隆廣泛種植,後來還以此為一座山命名。不知道傳聞是否屬實?但,即使是別人珍重的鄉愁,也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往。如今它在不對的地方、遇見不對的人,算來彼此都很無奈。

有次,不知情的W送來帶著花葉的一枝,特地和喜歡園藝的我分享。原本我該避而遠之的,但彼時卻難以拒絕這份心意。收下後擺在案頭,這才首次細看藏在枝葉間像星光般閃爍的花,五枚花瓣白中微帶嫩黃,伸出纖細花絲,彷彿浪漫的造形吊燈。原來是如此清新而輕巧的樣貌,卻在室外集結成滿樹不可承受之濃馥。

另一同事在旁深深地嗅聞,神情陶醉地說,好香。我只能無言,在它的氣味和自己涔涔的鼻水中載浮載沉。突然想起張愛玲說過: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好,也總有個人不愛你。這隱約帶著傷感或者怨懟意味的話,讓人覺得其中藏著一張翻白眼的臉孔。想想,竟然不愛條件好的人?這句話如果配上張愛玲那幀反手叉腰,微側著臉,略抬下巴,眼神看似不服氣地投向虛渺遠方的照片也毫無違和。紅淡比如果有表情的話,料它對我應如是。

其實,年輕的時候曾深深認同張愛玲此話,它切中了不少人的心事(彼時我應該也自以為是條件很好的人吧)。如今因為紅淡比,我嘗試切換著不同角度。一旦主客易位,敘事便完全翻轉──不管條件如何好,或許在無意中造成了別人的困擾、威脅或者傷害。而希冀被傷害的人去愛,未免為難。原以為喜憎是可以自主的心理因素,後來才發現,比起主觀意識,官能的扞格更能左右個人好惡。此時,再有多少好處堆疊在眼前都顯得無關緊要了,即使旁人再多的稱譽,也改變不了什麼。當紅淡比為眾人施展魅力的時候,如果不是無視我的痛苦,也是對我的痛苦無能為力。當它輕盈地跳躍過我,傷害於焉產生。

它竭盡其能表現自己,我的身體也如實展現對它的反應。愛與不愛,有各自的委屈和為難,不是誰的問題。

雖然有一方在受苦。

即使對紅淡比敬而遠之,我想它應該是無所謂的。畢竟,我們在他者的心中沒有自以為的重要。更何況,它還擁有眾多推崇與仰慕者,不會因為缺少了我一人,便失去價值和存在感,不會因此就自怨自嗟。總之,不管我是否喜歡,依然活得枝繁葉茂,花開燦爛。燦爛令我刺眼,令我流鼻水。

所以,我也只能等待。在漫漫炎日裡,悶熱黏滯的暑氣、盈滿耳室的蟬噪、令人窒息的紅淡比,分不清哪一個更襲人難耐。但也只能忍耐著。終於等來了秋涼時節,蟬聲召喚來的紅淡比氣味,以及被紅淡比氣味召喚來的過敏,在蟬聲戛然而止時,這連串的鎖鏈,瞬間立地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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