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四色牌

◎吳億偉

我媽年輕時個性烈，與人起了衝突，下手總狠，完全不留情面。有一回與我阿姨吵得兇了，她竟沿著附近的火車鐵軌，一路追著我阿姨打罵，還拾起地上的石頭丟去。我阿姨沒命地閃進小巷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什麼冤家尋仇，完全想不到她們是姊妹。

我媽什麼也不忌諱，什麼都不怕，在家附近遊蕩的太保太妹，其他人敬而遠之，但我媽卻不在意，還主動與他們打交道，稱兄道弟攀關係。這些人在街頭賭博，玩撿紅點，我媽也會插上一腳，我阿姨看不過去，常念我媽幾句，但我媽總當耳邊風，不理不睬。我媽個性浮，但腦筋動得快，儘管沒有上學，學習速度卻不慢，那撲克牌紅的黑的花樣多變，我阿姨怎麼看都不懂，但我媽只需幾回，就可以加入戰局了。

請繼續往下閱讀...

愛玩的天性，總抵不住花花世界的誘惑，好玩新鮮的事情她都想嘗試，跟姊姊們沉穩個性相差甚遠。年紀大一點，我媽也隨姊姊們出門幫傭照顧家計，到鄰近的醬油店、卡車司機家煮飯洗衣，但她總待不久，沒幾個星期又回到家裡，準備找下一戶人家，我大姨愛揶揄她：「妳一年換了二十四個頭家，回家過年還早早咧。」

除了一次幫傭的經驗例外，那回她可是待了半年以上，是一位在高雄美軍俱樂部上班的鄰居，平時愛和我媽抬槓，感情很好，每每聊到高雄大城市的繁華與新奇，我媽兩眼總忍不住發光，一臉欣羨，後來她跟我阿媽表示需要一個女傭幫忙打掃，便帶我媽到高雄去了。

現在想來，我媽確實大膽，誰知這一去，會不會被賣掉淪為酒家女，但屏東老家就是鎖不住她，一心想往外飛，去大城市看看，誰也擋不住。女郎租了一幢苓雅區的公寓，我媽每天的工作不外乎煮飯打掃，但和女郎同住並不太像幫傭，更近似於一種老鄉相陪的情誼，兩個人可以一起睡到中午，家務處理一個段落後，女郎還會帶我媽進美軍俱樂部裡玩，這可是一般幫傭幾乎不可能有的特別待遇。

美軍俱樂部並非誰都能去，一處高級與下流相互融合的所在。當時台灣人對外國人總有份敬畏之心，他們可是千里迢迢來這兒保護台灣，接待外國人的女郎台語稱做「麻仔」，賺食查某身分雖受歧視，但總夢想來去的大兵們，只要有一個，願意帶她們飛到遙遠的美國天堂，就能從此翻身。我媽弔詭地夾在這兩個階層之中，自在進出美軍俱樂部，美國大兵與俱樂部女郎視她為小孩呵護，又不沾染任何情色的成分。這裡是花花世界的縮小版，每個人來俱樂部為了求歡取樂，通宵達旦也無妨。我媽無法自制，隨波逐流，喝酒、猜拳、玩牌，儘管有語言隔閡，猶然樂在其中。搭起牌桌，女郎示意我媽隨坐一旁，準備教她怎麼玩四色牌，「紅色和黃色的帥仕相佢馬炮兵各四張，白色和綠色的將士象車馬包卒也各四張，各顏色除了兵卒以外，不能混合搭配，分有胡牌、碰牌，跟麻將有一點像……」她認真聽著，一句句記在腦子，這個花花世界，她打出一張牌（她心不定），她吃下一張牌（她雖然只會煮飯和打掃），她碰了（她也要到處去看看），她胡了，每個人都對她笑，小妹妹你很厲害喔。

這女郎後來達成了心願，跟一個美國大兵飛走了，我媽因此回到屏東，再度降落熟悉的鄉下。如今美軍俱樂部已改建為鹽埕國中，聽著我阿姨訴說種種曾經之時，我媽也飛到另一處更遠的所在，誰也無法從她口中知道細節本身，這些事情像一則傳說，畢竟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媽媽的形象，口口聲聲叮嚀我們不要賭博、玩麻將。然而，就在整理她最後行李的時候，卻意外在房裡發現一袋四色牌，黑色方框加上拉長的雙頭象棋文字，詭異的形象，彷彿是什麼扭曲的空間，穿越，翻轉現實，讓所有隱藏的祕密，透過時間，再一次播放我媽興高采烈的聲音，對著我，如對著姊妹們，炫耀美軍俱樂部裡種種的美好與歡愉。

那一趟短暫的飛行旅程。●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