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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半島－上
圖◎蘇意傑
◎吳鈞堯 圖◎蘇意傑
天，還沒醒。黑，像絲綢撕散，把窗畫成淡淡的灰。市場隔一條街，人語低低、雞群咕咕，都壓低聲音傳過來。羅自強轉了個身，想挨著妻子張美杏睡。旁邊卻沒有人。市場卸貨，箱櫃落地，悶悶響幾聲。羅自強暗罵，蒙起棉被。再醒來，是張美杏搖他胳臂，喊說買了早餐。羅自強掀開被單，臭著臉，打一根菸。他得趁一大早退潮時，到海邊搶貨。大陸漁船不得登陸，沿著海，錯落成群，他涉水靠近船，跟船老大就乾貨、水梨、青蔥等喊價。議定後交錢，扛貨上岸。羅自強汗流浹背，卻腿不抖、腰不痠、肩不疼，自己也覺得驚訝。
回鎮上，羅自強就著店前卸貨。孩子上學，張美杏在廚房料理魚鮮，洗淨手，過來幫忙，把貨搬到後廳拆卸，再逐一陳列。羅自強的店，就叫「自強貢糖」，販賣高粱酒、菜刀、貢糖，以及風獅爺等陶藝品，大陸商品是近期才有的。「自強貢糖」是羅父取名的。羅父趁八二三砲戰，商家變賣資產逃離台灣時，低價頂下店面，第二年，就生了羅自強。有人笑羅父傻，戰亂時買店面，也不知能否活著走出防空洞？若活著出來，還看見一間店，還是廢墟半間？砲襲來，羅父每抱著人死、店亡的最終打算，但每一回，都像是一種魔幻，砲彈避過他藏匿的防空洞、跟前任店家遺留下滿屋子貨物的店。他沒死，店活著。
八二三砲戰過後，戰地建設施行，大批軍隊駐紮。初期駐軍，多外省老芋仔，消費力差，後來，台灣義務役男漸多，消費、娛樂快跟餽贈需求大增，金城百業興隆。戲院、冰果店、撞球間跟書報坊林立，「八三一」也擇在暗巷設置。
羅自強小時候坐在店內板凳，綠色人潮，一波去一波來，像蚱蜢推擁著飛進春天，再躍入下一季，從無間息。羅自強看人潮，人潮看著羅自強。羅自強習慣了。他坐在店裡的姿態像個國王。他成為一家之主。羅父難免懊惱，但從小疼他、寵他，也習慣了，誰讓他含著金湯匙出生呢？想到此，羅父也覺得意。
羅自強到台灣讀書，羅父擔心會不會跟多數金門青年一樣，不再回來。羅自強推崇台灣樣樣好，但高中畢業第二天，他就回家了，一天都沒有多待。他學台灣商店，製作時髦玻璃櫃，上燈光，展物品。羅家這條街，有賣燈籠、金紙、粿、糖跟衣物、鞋子，卻都踩著傳統步伐，燈光暗、空間窄，濛濛暗的廳堂孕育古老神祕的氛圍，訪客走進去沒能撞見什麼，黯淡的空氣卻變做一種陳列，讓訪客相信廳堂再過去，還有廳堂。觸動訪客的，是悠悠時間中，再無可能跨進的空間。訪客後退一大步。他們在此複製了在碉堡、地道跟防空洞裡，古老、迷人但又致命的危險。訪客往外走。然後，他們在新掛的「自強貢糖」店招上，找到走出地道裡的光。像歌仔戲突然插入流行音符，這條街，因為「自強貢糖」醒了一大半。鄰居跟羅父說你後生，真正行，羅父說，哪有哪有，走退幾步，看店面，眉開眼笑。廳堂裡物事淨空，貨物像擺飾，而非物品，玻璃櫃嶄新亮潔，空間倏然寬敞，像玩了一個魔法。施展魔法的人正坐在裡頭看報抽菸。
金門高粱酒口碑高，民國六十年間，做為將官、高員三節慰勞品，且招待外賓，台灣本島不易取得，役男退伍常購買瓷瓶紀念酒跟白金龍。瓷瓶有自衛隊、雙十國慶跟大砲等造形，並推出總統就職紀念酒，役男多擇購幾瓶，白金龍則一打一打買。羅自強接手店面後，沿羅父手法，專注進酒、囤酒。酒愈陳價愈高，進酒後，囤積十年，價錢翻倍。羅自強租一間房，專事儲藏。
羅自強二十歲了，還沒有對象，羅母吃飯時，提到頂堡翁仔、古寧頭賣菜李的女兒都不錯，要安排看看抹？羅自強低頭吃飯。等快吃飽了，才說不急。羅家一樓當店面，居家在二樓。羅自強盤點金錢跟貨品後，回樓上休息。宵禁，十點以前得熄燈，羅自強若晚上夜讀，便得關緊窗，掛黑布，遮掩燈光。不到九點，黑，流動著，又緊緊壓覆著，像一尾大蛇，無聲息滑過。羅自強站在半開的窗戶後。他半驚半喜，望著兩條巷弄外一盞微燈。一位年輕女孩在窗後閃動。終於她，在窗前坐下，卸妝、梳髮。十點，她關燈睡覺，羅自強歎一口氣，跟著關燈，依然張望。卻，沒有動靜。
月快圓了。月光映進來。窗的形狀被描在地上，從菱形而為四方形，再拉做菱形。月光不見了。再隔一段時間，天亮了。第二天上午，羅自強故意繞到巷弄。女孩的住宅隔一道牆，走近，反而看不見。明知如此，他仍執意走去，希望不期而遇。冬天就要過了，羅自強卻只能在夜色中，透過半掩的窗，窺探她半開的窗。
張美杏不知道，羅自強會認識她，卻緣於這扇半開的窗。張美杏國中畢業，隨堂姊到台灣加工廠上班，歲末，返鄉過年。她帶弟妹乘公車到車站，過巷弄，上街打香腸、看電影，也買些水鴛鴦跟沖天炮。她轉身，遞給弟妹糖葫蘆時，忽見一名中等身材男子朝她說，從台灣回來的嗎？訝異他猜得準，點頭說是，再接口說，回來過年，就要回去上班了。
男子也買了一支糖葫蘆。還沒吃完，他已問出女孩住哪一個村、叫什麼名字。張美杏回家問堂姊，知不知道「自強貢糖」，堂姊搖頭說，金城的店那麼多，誰記得清楚？張美杏補充，他家店面都用玻璃櫃，很時髦。堂姊點頭說有印象，改天再留意，調侃張美杏，男人對她有意思。金門城鎮差距大，沿海小村賴捕魚、耕種為生，多貧困；金城則店家、公務員、教師聚集。張美杏反駁，只聊聊，談不上好感。堂姊倒鼓舞她，若能嫁入金城當老闆娘，有什麼不好？
張美杏端莊秀麗，在台灣加工廠，也有追求者。膽大的人，甚至當街攔她，要地址、姓名。張美杏吃一驚，臉一昧朝外看，被拒絕的人長得什麼樣子，沒一次看得清楚。羅自強卻不同。他沒有當街攔她，卻在她抬頭撿看衣裳、回頭看弟妹是否跑遠時，正巧撞見。他這時便驚喜地擁上來，小聲但急切地說有緣喔，又見面了。
他們無意撞見頻率之高，張美杏跟堂姊都咋舌，直呼，肯定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經她一說，張美杏怦然心動。六天假期快過了，她還想再見羅自強一面，卻不好到他店裡。堂姊不信他們這麼有緣，跟她進城，當真遇見，也讓幫忙打量。張美杏下車，來到街上，一顆心不安跳著，心裡想，他會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景下，跟她不期而遇？她們經過鞋店，試穿鞋，起身要走，就被羅自強叫住。她楞了一下，心頭一陣高興、一陣悲傷。知道她隔天離開，羅自強也悵然，幸好留了地址。堂姊回家，稱羅自強不算高帥，但也一表人才。羅自強跟張美杏通信兩年後結婚。羅自強的房間添購家具，改做新娘房，紅帳、紙花，喜氣洋洋。新婚後，羅自強講了他的祕密，提到當初怎能跟她不期而遇？羅自強帶她到窗邊，她不懂。羅自強哈哈笑說，當時他站窗邊抽菸，遠遠看到一個女孩走過來，他想，金門哪有這麼漂亮的女生，一定要衝過去問問看？急忙衝下樓，到大街上找。
張美杏說，所以，不是緣分囉？言下之意，似見落寞。羅自強說，如果不是緣分？哪有這麼湊巧的，我在窗前、妳在廊下？張美杏想了想，點頭。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以後，就刻意等她，羅自強重提往事，站在窗前等，也不知要等多久、來是不來，等得真辛苦。她一陣感動，抱緊丈夫。窗，現在全開，羅自強卻看向當年那扇半開的窗。他曾在宵禁前，放膽噤聲、閉息窩藏，蹲在牆腳。光照到戶外，女子身影映在地上。他鼓舞自己朝窗口說話，但只要身影移動或傳出聲響，他卻受驚嚇，不敢動靜。女子咳嗽、擤鼻涕、哭？羅自強辛酸陣陣，輕手輕腳回家。
羅自強沒在街道巧遇女子，也沒開口說話，女子卻主動找上來。她問，高粱酒一打多少錢？風獅爺燒陶怎麼賣？自衛隊紀念酒呢？她一連問了幾次，購買的陣仗，活像役男退伍買貨。羅自強問，要回台灣了、做哪行？喔，當公務員啊。以後會再來嗎？不會了，你確定嗎？女子點頭。她二十來歲，膚色白淨，身段嬌，惹人憐愛。羅自強鼻頭酸涼，吸一口氣，眼眶竟紅了。他很快振奮精神，處理女子購買物品。女子走後，他衝上樓，站窗邊，看女子最後一眼。她經過廊下，再是她的窗台。羅志強不願意接著看，卻捨不得不看，咬住牙關，追隨她的身影。往上，走到路盡頭，左轉，就是她的住處。那住宅，女子往內走，士兵、士官、軍官也往內走。
張美杏這時才恍然大悟，她到金城，慣常往鬧區走的路，路口正是「八三一」。羅自強說妳不知道嗎？笑得岔了氣，笑得眼淚流出來。張美杏罵他，知道了也不跟她說。說了，妳就不走這條路，就沒法站在這兒等。羅自強止住淚水說道。果然，她沒在窗後出現。隔幾天，是另一名女子在窗後。儘管，她已不是她，卻仍望著，卻望見張美杏走過廊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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