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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巴黎人類學> 市立浴室Bains-douches municipaux
<巴黎人類學>
市立浴室Bains-douches municipaux
文．攝影◎郭昱沂
她可以免費住宿一個月，條件是照顧三隻貓，兩隻歸房主，一隻屬介紹人，而介紹人是她母親聖瑪利諾高中同學的女兒。她已經簽約好一間公寓，擁有適合孵生巴黎夢的所有條件，古雅、麗緻、三步有香草精油舖、轉角一家骨董吊燈店，最心折當屬隔街一排櫥窗陳列著純手工製作樂器……而照顧三隻貓正好抵銷前房客搬走的期限。
她盯著眼前這第四隻貓，鄰居夫妻委婉請求她一併照顧，貓在那日本太太懷中被護衛著，她不可能說不，拒絕不可能發生在她這種撿便宜的幸運中，誰都想不過是順便而已嘛。隱隱然感覺，這對異國姻緣有意藉著此番旅行打開情感鬱結，連著兩天她都聽見法國丈夫摔門聲。
生平從未養過動物，她斯文迂迴地指指畫畫，問：這貓是否已經……？
日本太太堅定搖搖頭：「沒！但沒事的，牠不會……」力證其貓之思無邪。
她不知道牠會不會，她也不了解其餘貓隻，她對於動物的生理與心理世界一片蒙昧，頂多在清晨將醒之際赫然見貓倚偎在她枕畔驚叫起來，或者擔憂牠們老在窗邊貓步挪移可會掉下樓去，還有她最不希望任何一隻貓蒙昧地受孕了。
貓爪刮痛了她的神經
三隻貓相處得並不好，介紹人的貓與介紹人一般都很潑辣，送貓來的時候還發生人貓對峙互吼的場面，貓討厭被離棄，即使只是一個月。房主的兩隻貓，一公一母既非愛侶也非友伴，相互不聞問但還彼此習慣，新來隻兇母貓，態勢就變成二對一；若加上這第四隻日本進口公貓——足可堪慮。
浴室不大，擺兩個貓盆使她僅容旋身，貓沙與貓食她隔一天就從超市扛回來，這難不倒她，她搬運大提琴已經習慣了，然而沒有人肯忘記她所得到的便利。她接到一通陌生女孩的電話，聲音如字鍵寫著傷感抒情，女孩和德國情人瀕臨分手，女孩的中文不好，用法文一講她立即知道情人也是陰性，對方不願依約照顧貓，女孩又必須回香港，和她母親高中同學的女兒在同一間公司實習。
她在地鐵站台上看著女孩纖不盈握的離去身影，剛交到手中的貓籠晃動起來，顛撲不安。
小貓不足八個月，會膩著她，蹭著她，要她順毛撫摸，要她說些柔語呢喃，她拿小貓沒輒，但總算養到一隻有心肝些的貓，她抱著小貓，纖薄毛層下面小貓微弱的心跳令她感覺到另一個生命的律動，如此陌異而與她依依相親。
往往打開食物包裝時，群貓便趨近但刻意維持一段距離，弓直身子睜睜瞪著她，用冷厲眼神示意她離開，隨後便一陣廝殺，貓群食性貪婪卻又姿態倨傲。小貓的那一份除了有牛奶還與其他貓分開，她擔心小貓會搶不到。
任何時候開仗，小貓都知道躲，窄細的身子攢進簡直看不出縫的旮角。群貓彼此力嘶尖嚎，飛空踢躍，顛倒抓扯一團，她有家裡隨時發生重大傷亡的心理準備。深夜臨睡，她不得不塞住房門下端的專供貓隻攢進攢出的小門，貓爪憤恨底在門上刻畫著，刮痛了她的神經，一本八開磚頭法語辭典她抓起來往門轟去，嚇退了，和平卻一如幻影，片刻後、凌晨前、新一天都會有新戰事。
過早猥瑣的巴黎夢
原本以為在巴黎近郊生活是種體驗，是主菜之前的前菜，就像她申請巴黎音樂院之前先在巴黎師範音樂院註冊，累積實力以待後發，這群貓啃光了她練琴的欲望，她將大提琴鎖在衣帽間，無時不飄落的貓毛無處不在。
相處幾日，心灰了，她與五隻貓這般不得已的關係。
私心根本瞧不起這群畜生，只會吃、喝、睡以及……天啊！怎麼能畜生到那地步呢！貓盆外、馬桶周沿、洗手台……到處都是，她的官覺受到莫大迫害，頭腦一片轟亂，甚至連旋身都要不可得了，她用力麻木著自己去處理五隻貓的穢泄物，憋住從肚裡翻滾上來的嘔吐感，尤其避免注視自己的手，一雙音樂家的手正被寫入三流恐怖小說，從屎糞裡伸進伸出，她的心靈嵌滿了蛆，千瘡百孔。
衝出家門甚至也沒帶換洗衣物，搭地鐵時心想怎麼也不會糟過五隻貓肆虐過的浴室，她恨牠們，過早猥瑣了她的巴黎夢。前面幾名流浪漢在排隊，他們看著她悄悄議論著，灰埋的臉上透出驚喜眼光，年輕東方女子竟與他們齊享巴黎市政府德政，他們舉起手中的梳子、古龍水、破鏡子向她問好示意，她僵著，笑不出來，眼前這不足為外人道的巴黎經驗。公共淋浴間男女分邊，她領了號碼條，隨後穿著制服的黑人便指定給她一間浴室，瓷白煥亮，潔淨可喜。恨不得刮盡剔清所有穢泄，她將水柱調到最強，先激沖她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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