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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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蛇(下)

2008/12/31 06:00

圖◎顏寧儀

◎山貓安琪 圖◎顏寧儀

走到客廳時,茉茉帶著出生沒多久的嬰兒回來,母親和艾艾急著上前逗弄嬰兒,嬰兒開始哭鬧,茉茉便匆匆泡好牛奶,看著茉茉拿奶瓶餵嬰兒喝奶的樣子,里里心裡不禁感到一陣厭惡,因為嬰兒的嘴下垂和吸吮以及蠕動的樣子,和妹夫的嘴巴一模一樣,對於嬰兒她有著莫名矛盾的情感,一方面 嬰兒體內有著小妹的血,而另一方面又有著妹夫的基因,只需在性生活中享受,而不必負擔懷孕生子痛苦的男人,這點讓里里厭惡不已!家裡只有艾艾和茉茉是對未來以及婚姻充滿期待的,她們願意步入談戀愛之後結婚痛苦地懷胎十月在產台上一點自尊也沒有地張開雙腿露出性器官生下孩子;她們都忘了,忘了茉茉在結婚典禮上,面對杯盤狼藉以及各種吃相難看的人,里里眼睜睜地看著說要和家裡斷絕關係的三舅舅在家裡指揮東指揮西,不顧媒人的面子,那天茉茉還因此氣哭衝進房裡。小妹茉茉結婚宴客的鞭炮聲和吵鬧聲、三舅媽抱著她那位和男人私奔的女兒生的嬰兒坐在杯盤狼藉的桌前安安靜靜的樣子……這些都讓里里的頭一陣陣發痛。

走出充滿吵鬧聲的家門後,里里聽見茉茉的聲音很小聲地傳過來,「我不會回那個家了,手續都辦好了!」茉茉說話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風中,里里的耳朵裡只感覺嬰兒的哭聲仍持續著。走過大舅家門口僅剩的一小塊田地,在三舅媽站過的地方站定了一會兒。

不應該忍受這些的;不該忍受四周的田地變成一小塊也不該忍受對面那些圍繞著的鐵絲更不應該忍受直接由頭頂照下來的烈陽──不能忍受的事這麼多,為什麼人還是不會著火燒掉。里里只覺得身體像火燒般地發熱,她舉起腳狠狠地在田地上踢起土塊,看見土塊飛到對面的重劃區裡,仍然沒讓她感覺好過一點。然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出來,彎下腰,在身邊的雜草堆裡仔細找尋方才在樓上聽見的唧唧聲,但是聲音已經被嬰兒的哭鬧聲完全取代了!雖然,在雜草堆裡找不到蛇,里里卻發現一截蛇蛻,她將那片蛇蛻撿起來,小心地放進購物袋裡,擦了擦額頭和下巴的汗水,踏上柏油路,到附近的雜貨店買了一盒蛋。

出了雜貨店門口,陽光已變得更加熾熱,里里緩緩地往前走,踏出一步頭便作痛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由天上不斷掉下來捶中她的頭,而她卻逃不了!每走一步,腳步愈是沉重──也許這重捶就是命運所捶下來的。一名拉著拖車的老婦人背後堆著一大疊厚薄不一的紙板紙箱,那高度已經有點搖搖晃晃,就在與里里錯身而過的同時,一疊紙掉了下來,風一颳將它們吹得四散,紙紛紛越過鐵絲網飛進重劃區的雜草堆裡,里里看著那些往她前面翻飛的紙,一點也不想停下腳步,其中一塊較厚的紙板掉落在她前面,她就直接踩了過去,繼續前進,她一點也不想停下腳步,她一點也不想看老婦如何撿起那堆飛得亂七八糟的紙,她一點也不想看見老婦灰白的髮絲微駝的背──陽光是那麼毒辣地讓一切明顯地呈現在眼前。母親微駝的背灰白的髮彎身撿著翻飛的紙張紙板,是那麼地明顯!

「小姐,給我一百塊吧!」老人坐在鐵絲網下的陰涼處,背倚著鐵絲網,肩上幾處被鐵刺扎得滲出血,他的手裡拿著一個酒瓶,朝里里張開門牙掉光嘴皮子有著深深皺紋的嘴,老人的嘴像極了一個黑色的無底洞穴。里里看著老人背後綿延過去的田埂,稻田裡的水在陽光下閃動著,稻子在風中發出美妙的沙沙聲搖動著,表哥和表姊走在她的前面,手裡拿著細竹竿,竹竿綁著車線,車線的一端則綁著被霸王草的細花梗穿過的蚯蚓,蚯蚓仍在動呀動地,他們回頭朝里里揮手,里里卻汗流浹背難以呼吸,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年幼的表哥表表姊離她愈來愈遠,田埂也愈來愈遠,稻田也愈來愈遠。老人笑了,說:「我要的不多,一百塊就好!」老人露出缺了門牙的牙齦,里里聞到一股臭味──很久沒洗的襪子味、很久以前去動物園聞到的動物味道,還有大舅家的狗味,老人似乎不在乎肩膀或者背有血正在滲出;母親坐在鐵絲網下的陰涼處,手裡拿著一個酒瓶,說:「一百塊就好!我只能活到今年呢!對一個只能活到今年,只能活到六十六歲的人,再要也不能要到些什麼了。」她笑著露出缺了門牙的牙齦,里里搖搖晃晃地掏出錢包裡所有的錢將它們都給了母親,母親的肩上背著帶刺的鐵絲網,血正在滲出。

老人看了在自己身邊蹲下身後痛哭失聲的女子一眼,繼續喝著酒瓶裡的酒,說:「小姐不如再給我一百塊吧!我要的真的不多。」

里里深深地吸了幾次空氣,她一直無法了解為什麼有時候空氣如此稀薄,費了一番力氣她終於可以起身,緩緩地往熾熱的柏油路繼續走著,幾張紙板的碎片跟著她遺棄老人的腳步往前翻飛而去。

就快要到大舅家門前時,大舅養的狗群其中幾隻,在柏油路邊的草叢中低頭嗅著,有幾隻靈巧地攢過鐵絲網,消失在鐵絲網後的雜草叢裡,另外幾隻則是往路邊的一些凹陷的洞裡湊進鼻子吸氣又吹吹氣,或者舉起後腳排泄憋了許久的尿。大舅喜歡撿一些小野狗回家,他自稱那些狗是台灣土狗,將牠們由小養到大,訓練牠們往土洞吹氣,好到他友人的田裡捕捉田鼠或是到山上捉些白鼻心。幾年前,外婆過世沒幾天,他仍繼續在誦經聲中找狗訓練狗,日子對他一如往常。他唯一在乎的是他的女兒出嫁前女婿送來了多少聘金,除此之外,彷彿他的思想和死亡是永遠連結不上的!否則就是他隱藏得很好──里里一直很想問大舅究竟將與親人別離的痛苦隱藏到哪個角落去了,隱藏得好到根本就看不見死亡與永別這回事!難道是隱藏在那些洋溢著生命活力的狗身上嗎?

狗群其中一隻有著黑白色塊的,剛看見里里便不停地朝她猛吠,當牠一吠,其他幾隻也跟著朝里里吠叫起來,里里習慣地在馬路邊撿起石頭朝牠們狠狠擲去,有時幸運地就會打中其中的一隻。而就算自己養的狗被石頭擊中,大舅看見了也沒什麼反應;他從來不會過問里里什麼時候要出嫁、為什麼年紀這麼大了還嫁不出去之類的問題,在大舅的眼中真的就只有找小狗和訓練狗往土洞吹氣這回事,里里十分羨慕大舅可以完全專心於這種事情上頭,絲毫不分心地。

彎進自家門前時,里里看見小舅在家門口的竹竿上將蛇吊著,蛇鮮紅的皮肉已露出一半,皮已剝到接近尾巴的部分,而蛇仍在扭動著,看來應該是小舅又回來抓蛇,這次蛇逃不過被扒皮的命運,大舅的孫子們擠在一邊看著又尖叫又大笑,里里匆匆地跑進屋裡,直接上樓回到臥室。她用力地關上窗台的窗戶,樓下尖叫又大笑的聲音仍然沒有改變音量在她腦子裡轟轟作響。活著,就得像那條不小心被抓住的蛇一樣,活活地被扒皮──用家裡面臨的困境、用嫁不出去的年紀、用無法生育、用任何譏諷……這些利刃來扒下皮!

這時,里里看著貼在玻璃窗上的幾隻壁虎,肚皮蒼白呈現半透明,肚腸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其中一隻只有半截尾巴的壁虎讓她羨慕不已,那只有半截的尾巴已經獲得了重生!另外一隻尾巴和身體末端的連接處有二顆小小的突出物,她覺得這樣看起來真像男性的性器官,她清楚地記得父親的性器官的樣子,也記得觸感記得幫父親清洗性器官撥動性器官的感覺,她閉上眼睛忍不住一股直由胸口竄上來的嘔吐感,這種不孝的嘔吐感,讓她再也忍不住地拿出上頭寫著必要時一顆的藥袋,拿出兩顆藥一次吞進喉裡。

孩子們尖叫大笑的聲音已經消失了,她打開窗子將剛撿來的蛇蛻綁在窗戶外層的鐵欄杆上,不完整的蛇蛻被風吹動時發出微微沙啞的聲音。里里伸手托起蛇蛻,蛇蛻真像母親手上的皺紋──而那被風吹動時的沙啞聲,是否就是母親照顧父親又被親兄弟遺棄的心情?她就像這蛇蛻本來的主人一樣,遺棄過去的皮繼續往前走,是吧?蛇蛻留著照顧父親時的痛楚,女兒被離棄的痛楚,一生無法閒適的痛楚,親友諷刺的痛楚是吧?

她拿出購物袋裡那盒剛買回來的蛋,走到梳粧檯前,照著鏡子,撥了撥頭髮,她看著自己這一身一直長大卻褪不掉的皮,狗群擠在鏡子的角落朝她吠叫,三舅和三舅媽也混在裡頭吠叫;她拿起一顆蛋慢慢地張嘴,她看見自己的嘴巴張得愈來愈大很容易便可以將整顆雞蛋吞掉,再來她慢慢地吞掉吠叫的三舅和三舅媽,對她吠叫的狗叫得愈來愈凶狠,里里又張嘴一隻一隻地將牠們吞掉,直到一隻也不剩!

她聽見樓下傳來妹妹們和母親的笑聲,這笑聲瞬間讓她全身的細胞不再跳躍不安,她想著:母親和妹妹們是多那堅強的女性呀!而關於母親的事,就由堅強的妹妹們去和她們的兒女述說也不需要我了,少一個我也沒關係,關於母親學到的種種經驗,就由妹妹們去學習去傳承。我不想再看見家裡任何人被抬上山,不想看見那埋棺木的洞穴,光是想像就夠了,所以我只能披著蛇為了繼續邁向成長所遺棄的皮,遺棄我生為人的感情,我也不要堅強,我只需要被遺棄的幼小,那種不需再長大的自由,被遺棄的蛇蛻慢慢地因為破損化成灰而消失,沒有人會去在意它會怎樣,沒有人會去在意一個被脫下後的殼是否會生育、是否對男人感到噁心、是否結了婚、是否堅強、也沒有人會在意我將不再成長──在完全回到幼年、完全自由之後!

聽見床下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里里顫顫地跪在床下那堆書前,這些文字是她每個月親自買回來的,現在暫時替代性地成為了生命與死亡之間的一道牆,曾經這些文字伴著她度過孤寂走入更深的孤寂裡,如今仍然只有這些文字陪著她,她推開文字堆,彎身往床底看了看──我絕對不會像妹妹們一樣堅強地直接將自己由這地獄送進另一個地獄。「妳沒有生病,妳只是在逃避這一切而已,今天怎麼又請假,妳不知生活費不夠嗎?」幾天前艾艾提起里里離職的事時,就這麼責備里里,里里只是沉著臉,什麼話也沒說,不過現在也不用再忍受了。里里將手探了床底下,手臂不一會兒立刻感到疼痛,她將手臂抽回──我是自由的!再也沒有什麼事可以讓我體內的毒液感到害怕不已、再也沒有事可以讓我感到自卑與痛苦、再也沒有什麼人會離我而去、再也沒有什麼事可以傷害我了!

里里走到梳粧檯前看著手臂上的小洞,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種痛有沒有母親一輩子遭受的痛那麼痛呢?不過,現在這種痛不痛的問題,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她在梳粧檯中間的抽屜裡拿出一大張由好幾片蛇蛻黏起來的皮,看著緩緩由床底下爬出來的小蛇──牠們真是堅強的好孩子,和妹妹們一樣隨時準備好就可以離開母親了,而我心裡那條長不大的蛇,卻不想離開母親!她將蛇蛻覆蓋在身上往地上躺下,小蛇們已採取了向人間探索冷暖的動作伸出分岔的舌扭動身體往前移動;牠們爬上里里蛇皮的身軀,里里朝牠們伸出手,感受著牠們傳來的冷與堅強。她閉起她的眼睛、閉起她的缺陷、閉起她的年齡,她決定讓紅紙上所有的預言再也無法成真。

「我將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也許會成長為一株陽光下的蒲公英;也許成長為一株陰濕處的山蘇,也許……」里里逐漸地因為感受到逃脫宿命全然的自由已經降臨,而緩緩扭動著身體,空氣中布滿白百合花與含笑花綜合的香氣,她手裡緊緊抱著的,是父親留下來的那棵葉子已經完全發黃的竹葉青,有條細小的小蛇正由那上頭流利地爬過。

左邊牆上的綠森蚺對里里說:我們再來布袋蓮叢裡打上一架吧,無拘無束地。信天翁則說:來吧,我們飛吧,用翅膀的尖端刷一下天堂吧!黑猩猩則是露出牙咬著幾片綠葉,目光盯著對面牆上照片中的三舅媽和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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