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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偶
◎陳淑瑤 圖◎阿尼默
春天的雨聲特別悅耳，玉杯一腳將簷下的鋁鍋踢翻，像重新上緊發條，雨又叮咚叮咚起來。通常雨下滿兩天阿祖就會動身前往秋暖家，請她阿母幫忙拔睫毛，她一出門阿母的頭疼才得以緩和。鋁鍋水七分滿，雨停了，家家戶戶都嘈切著要種土豆，急性子的人將犁和豆仁都曳出來堵在門邊了。顯然還無法下田，又可惜這麼個放假日，放著孩子閒閒沒事。
玉環走到門邊回頭一看，玉杯正瞅著她，她瞪一眼，跩跩地出門去。天清氣爽，一路往東走，遇見女同學問她去哪，她用氣音笑笑說：「沒有啦！那你咧？」「我？我也沒有，隨便走走，看雨停了。」她仰臉望入天空說：「對啊！」遇見阿兵哥問她去哪，她揚起下巴：「我去哪？你要往西，我就要往東！」「喔，當然是東！」若是老婦人問，她倒乖巧，「去幫阮阿母看田有浸水沒？」「免看啦！浸就浸！」
望見龍舌蘭便不再遇到人了，她彎入小路，走近龍舌蘭，仔細打量又伸手觸摸，彷彿未曾見過，眼珠子因而上了層藍藍的釉彩。海在前方，和天色一樣淺水藍，肩旁的老古石牆像是從海底翻身上來的珊瑚礁，她把眼貼近石隙，顴骨一陣冰涼，看見了番石榴樹。土地上浮出細沙顆粒，去年的土豆田冒出土豆苗，香瓜田抽起香瓜苗，看見阿東來了便不再東張西望，低下頭踮著腳沿田埂走，並大聲說：「欸！不要踩人家的田啦！不要看我！我們來沿著邊邊走，看你會不會碰到我……只能沿著邊邊走……」埂草新綠，腳一打滑便溜落田裡，鶯聲嬌笑，抽出被濕地吸住的拖鞋，不敢再踮著腳尖走，兩手當翅張開，好像走的是獨木橋。
起初阿東偷瞄追隨她，她也偷瞄躲他，一會兒彷彿心有靈犀都遵守約定不看對方，不一會就走在同一道田埂上了。兩個人的腳步接近合近類似雨打菅芒的沙沙聲。看見他黑色鞋尖看見蛇似反射動作掉頭就走，知道他追上來急著想逃，才起跑就拐落田裡，他動作快一把揪住她手肘，順手抓著她手說：「你的手冷冷的。」「不要啦，等一下給人看到了。」「又沒人，等我握暖再說。」「這樣怎麼走？螃蟹走路？」兩人笑著橫走幾步，她手才乖了一下又扭動起來，阿東加勁緊緊將它牢握成一個小拳頭，她尖叫扭轉上半身，「握暖了啦！痛啦！手要斷了啦……」他連忙鬆挪來，改拉住四根長長的手指頭，「那你牽著我走……」話尚未說完，她手一縮一蹬游出他的手心了。他乖乖跟在她後面繞著長方形的田邊走。「今年要種什麼？」「還不是那些！我來找項鍊，你幹嘛來？」「我也來找，那天就找過一次了。」他說，「你那天又不是走田邊邊……」她罵他似地：「你沒看我眼睛都往田裡面看！」他朝北指，「電厝仔我找過了，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楚。」她又命令似地：「你不可以踩我們家的田，我看你要怎麼飛過去。」
這是她家的田，田東有口井，井旁是間空心磚砌的小電厝。田上的菜都採收剷完了，留下電厝前面幾叢茼蒿和油菜，只為它們長過時長過頭會討喜地開起黃色的春花。阿東哀求說：「去啦！我們去那裡看看。」三天前的傍晚他們來拔蔥，那時雨初下，兩人躲入電厝仔，說等泥土潮濕蔥更好拔。她雙手插腰下巴指著對面的電厝仔說：「過不去啊！踩過去就是兩對腳印。」「那一對腳印呢？」她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他腰一彎，伸出右手把她的小腿掀離地面，左手等在她的脊背後，她順勢放倒配合著他的動作，整個人橫在他臂彎上，他得意洋洋說：「比一包水泥還輕。」她笑著想回嘴，發覺他邁步往田地裡直塌下去，外頭聽不見，但在她心底是蹦地一大聲，簡直比大象還要沉重，嚇得她驚叫起來，身體一仰高瞥見老古石牆邊彷彿有個人頭潛低下去，趕緊閉嘴。陷落了有二十公分深，把他的高筒鞋整個吃進去，另一隻腳無可選擇地也緊跌著來，雖然兩腳大張，泥地軟，她又在身上不安分，迫使他肩膀向前弓傾，完全得靠腰力硬撐，兩隻腳也就更向下沉。正使勁將拔出第一腳，她一彈，跳了下去，第三步落地的竟是她的腳，連帶地將他往前帶，第二步抽離的比第一步早些，兩腳幾乎齊來，身體傾倒，狗爬似地，兩手兩腳亂撲著地。反觀她著地後急踩兩三下，一步較一步輕，快快點地打水漂般躍進電厝仔，回頭瞧他泥濘跟來，皺眉哎喲！他一來手就往牆上抹，示意他去提水洗手，聽水桶撞出聲來，又不給他汲水叫他進來。電開關在她耳畔，腳邊又是籃又是鋤，兩人身體挨著身體，他要彎身抹手，頭頂到她，挨了她罵，只好作罷。等他在大腿兩側抹掉手上的泥巴，準備要來摟她，她哎喲轉身，他兩手正好攬在她胸口上，她兩肘一撐又一聲哎喲，轉了回來面向他，羞怯地迎了他的吻，突然頭往外甩，「都是你，弄得滿田都是腳印，前面那兩個，深得像牛鼻孔。」
一趟路回來，鞋底黏上厚厚一層泥土，彷彿穿上木屐，人高了，步子也重了，濕濕軟軟悄悄，好不踏實。卻也不想磨掉那些泥，踩回村子裡，黃泥尾巴拖在柏油路上，回頭望，雜遢骯髒，好像兩三個人走過。到家後壁才伸腳在屋角剔泥巴，往前看，前面的路是乾淨的。
直到傍晚心仍然懸懸的，走起路來怪怪的，拿根柴枝朝拖鞋底下的小格子挖，一塊密密實實模子打出來的泥巴，又挖出兩顆小石子一個珠螺殼。玉佩看見說：「淡糕糕，你們幹嘛去田裡？」「誰去田裡？」她反問。「二姊也在挖拖鞋。」她才明白路上的泥濘果真不是她一個人帶回來的。「你去問她啊，你問我！」她站起來，用右腳勾傾鋁鍋，讓裡頭的水流在左腳，再換左腳服務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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