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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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2】 燭光盛宴

2009/09/07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2】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唐壽南

男人的身體有著結實的線條和銅色的肌膚,她懷疑父親為她找來某個少數民族壯漢,他需要先天基因強壯的子嗣,為他搬運山上的雲筍和建造堅牢的船隻。這個男人走路從不走在她前面,很少主動和她講話,他遵守丈人給他的任務,在她的閨房裡恭敬的、不敢張聲的做著培育子嗣的大事。她聽到屋外群鳥的夜啼,一條青蛇娑娑滑向竹枝頭,幾條魚跳出湖面又跌回去濺起一大圈水花。男人睡著了,小心翼翼呼出沉重的氣息。

她的男人在歇工的星期天,總是慌張而沉默,成天在庭院和嬸叔家的孩子玩樂,吃中飯時,家族成員聚在一起,飯桌擺在廚房邊的長廊,她男人的眼神只停留在那些姪兒女身上,不與嬸叔們的眼神接觸。每個星期天她搭渡船去城裡,不與他們吃中飯,一早出門,傍晚回來,兩個嬸嬸在楊柳樹旁、紫藤花架下交頭接耳,她從他們身邊經過,把高跟鞋踩出很響的聲音。

城中鬧街布滿新商行,如果她願意,可以找個男人到掛著旅社招牌的屋裡去,那裡也許有新式的流蘇窗簾、碎花壁紙,四周飄著新家具的木香味,也許只是一張床一個茶几,茶几上一隻溫水瓶。不管是哪種擺置,起碼都會有新鮮感,不必負責,走出門外就兩相遺忘,所以在床上時可以為所欲為,肚子弄大了也無所謂,不管誰下了種,生下來的都姓白。但她最後沒走進去,她不想多此一舉,床上那件事沒有樂趣可言。

她買新式衣服,去書攤翻報紙和雜誌,看那上頭的廣告。嬰兒奶粉、腳踏車、油爐、面霜,那些東西都有一種海洋和天空的氣味,連結西方世界的想像。她還去看同學,她只念了一年高中就被父親叫回家,因為她精神衰弱的多病母親似乎隨時可能死掉,她得像隨時等著守靈似的陪著她,那也是為什麼父親急著找一頭種豬進來吧。

她有時成天在同學桂花家,在桂花房裡讀書,在院子裡和桂花媽媽聊天,腳邊磨蹭一隻懶洋洋的貓,到日偏斜,搭上黃包車去搭渡船,在渡船頭見到鄉人,不打招呼,近一個小時的擺渡時間,她總想像渡船回到船塢時,她可以化為一股水氣,在空中蒸發。

3 我工作的角落 有和薪水不等值的東西存在

老太太領我走向她的客廳,跨上三個水泥石階,一扇已顯老舊的灰色紗窗,推開時,門軸發出蒼老的嘁叩聲,腳下的地板也吱吱作響。她的客廳有一套沙發,蓋著幾近洗白了的藍色布套,我坐在那布套上,整個身子像陷到一個凹洞裡,從那個凹洞看到一部灰銅色的電視,一部鏽斑滿布的冷氣機嵌在窗框裡,框旁立著一部電風扇,起毛的上等緹花窗簾,一張圓形餐桌靠近窗邊,四把鑲著籐編坐面的餐椅,一束陽光照在空無一物的桌面上。

她把紙盒放在沙發座前的茶几上,給我一杯她從廚房拿過來的淡茶,還燙口,我將茶杯擱在茶几上,淡茶需要時間降溫,我們得用交談填滿降溫的過程。她說,她不知道菊子有個姪女這麼大了,她稱呼大姑菊子,那是大姑在殖民時代的名字。

「妳大姑好嗎?」

「老樣子,每天用透析儀洗腎,家人幫忙操作。」

「那是很幸福的,不必到醫院去受罪。」

「您看來身體不錯。」

她笑了,嘴角一牽動,臉上皮膚漾起光澤,她伸手抓起小茶几電話旁的菸盒,拿出一根放進嘴裡,點火抽了一口,吐出煙圈,說:「膝蓋走路較困難,愈是這樣,愈是每天走點路,推菜藍車去市場買點食物回來。」

「過馬路方便嗎?」我問。我想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在馬路中間左顧右盼,從車陣間穿行到對街。

「哦,就是這麼一個皮囊,撞了也無所謂。」

「您自己住?」我代送壽禮應該得到一些回音,好帶回什麼訊息給大姑。

她抽了兩口菸,說:「有個兒子住在大樓裡,我習慣住這裡了。週日他們會回來,看我是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她說「他們」,想必是一個家庭的代名詞。我不再追問,我只要一個可以回覆大姑的訊息,一個就夠了。倒是她盯著我瞧,像要從我的骨頭血液開始辨識,像貓頭鷹在夜晚睜開明亮的眼睛,眼神想穿透什麼,從我的毛髮掃到赤裸的腳掌。

「妳哪兒上班?」

怎能這樣肯定我應該有份工作?難道我不該是某個養尊處優,閒來沒事逛街喝下午茶的闊太太?也許我臉上並沒有那種暗示,而有一種領薪度日的標誌。

我的工作和其他行業比起來,不值幾個錢,一走進辦公室就與紙張為伍,紙很重,裁成一個固定的尺寸,幾百頁裝訂在一起,再用大牛皮紙包成一疊疊,足以令人搬得彎腰駝背,有時走著就踢到地上那一疊一疊的紙張訂成的商品,痛得腳姆趾像泡在一缸又辣又嗆的薑酒裡。紙上有字,像販賣商品一樣兜到市場上,但不像日用品那麼實用。我們在寫那些字,或把別人寫好的字編輯成一個像樣的商品。不好賣的時候,功用還不如一張衛生紙。但在我工作的角落有和薪水不太等值的東西存在那兒。

那兒時常有灰塵浮游過去,落在乳白色的百葉窗頁上,使窗頁變成陰雨來臨前天空的蒼灰;落在黑色檯燈座上,露出一絲一絲的形體,蒐集起來像團棉絮,灰黑色的;也可能落在桌上滿載醇濃咖啡香的杯子裡,順著我的舌喉,滑到體內那片溫暖的脾胃。桌面像座圍城,書稿和書籍圍起兩隻手可以自由運用的空間,我在那空間裡沉靜的擁有一個想像的世界。薪水維持我的女兒有個像樣的幼稚園可讀,一部分繳房貸,剩下不多,但我所需不多,在成堆的紙張裡,我不需要華服。我就在兩隻手圍起的空間,把女兒忘掉,把城市的聲音忘掉。我不需要告訴老太太這個空間給我的價值,我回答她:「在出版社,離這裡不遠,轉三條街,過三個紅綠燈就到了。」

她精亮的眼睛如鷹眼,尋找什麼獵物的注視著目標,在瞬間放大亮度,天花板並排的兩支日光燈頓時失色,那對比像陽光從陰翳的濃雲投射出來,特別強烈亮眼。她提高聲音問:「要走幾分鐘?」

「十分鐘。」

「那就常來坐嘛,告訴我菊子的消息。」

離開她家時,我把那溫度適好的淡茶喝了,下意識拍拍裙子,像要抖掉什麼似的,我相信那是種心理反射──不需要和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有什麼連繫,和大姑同時並存的人如今已過盡他們的青春繁華,隨時準備向人生舞台謝幕,他們也許百無聊賴等待落幕那一刻,也許以各種病痛徘徊舞台,也許鎮日惶惑那一刻的來臨。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幾近刻薄,但我也預見了若我能活到八十歲,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也許已對我視而不見,當我是等著倒掉的餿水,掩鼻落荒而逃。我將不介意他們對老人的不耐煩,因我確信我也將依藉我一生的豐富經驗,對他們的年輕不屑一顧。那麼這個老太太比八十歲的我仁慈了,她願意再看到我。看在仁慈的份上,我留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禮貌的說,有事儘管打來。我懷疑自己只是藉以減輕內心對刻薄的罪惡感。

老太太房子所在的巷弄,幾排日式房子排列有序,家家戶戶有前院,從泥砌圍牆可以看到大房子都附有後院,長巷兩旁圍牆綠蔭成林,濃密綠樹輕掩屋檐,屋裡的人似乎都睡著了,沒有聲音,只有靜靜的午後陽光打在屋瓦牆垣上,照得葉脈光影交亂。黑灰色的屋頂望過去,沒有高樓遮擋,這是片國防用地,私人建築物不得高於七樓,附近是學校和保留地。這座眷村區保有一片天空的領地,樹梢連接天色,和我的辦公區域分屬兩個不同世界。事實上,走出眷村,過一個紅綠燈就是繁華不盡喧嚷不已的商街,眷村包覆在霓虹閃耀和連綿不絕的車囂中。接近出入口的一排二層樓房舍沒有院落,像兩層架高的火車廂,一個車廂住著一戶人家,從窗戶望進去,一眼看透家當。這個世界有階級,像軍服肩上的徽章,這邊廂房住宅自然是那些連徽章也稱不上的人臥居之所。但那房裡有生活的聲音——主婦的洗滌聲和交談聲。(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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