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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伊底帕斯的傷疤

2009/10/11 06:00

伊底帕斯的傷疤

◎李有成 圖◎阿尼默

據考《伊底帕斯在柯洛諾斯》(Oedipus at Colonus)一劇在公元前402年初演時,距其作者索佛克利斯(Sophocles)去世已有三、四年之久。此劇臨結束前,伊底帕斯(Oedipus)痛斥前來求助的兒子波利尼塞斯(Polyneices),指責兒子不該將他逐出底比斯(Thebes),使他淪為「被流放的人,失去城邦,讓他一身乞丐打扮」。在波利尼塞斯羞愧離去之後,忽然一時雷聲大作,伊底帕斯明瞭這是天啟,知道自己時辰已到,是告別人世的時候了。他央人找來柯洛諾斯的統治者狄修斯(Theseus),並對狄修斯說:

我無須他人扶持,將親自

帶你到我必須安歇之地。

切勿向凡人揭露此一祕密

此祕密之地點或者我的行蹤去向,

在你保家衛民時你將蒙受眷顧

遠勝於自製的盾與鄰近的盟邦。

但你不可褻瀆那可畏的祕密言辭

你將獨自前往那兒;

因為我不能向你的任何子民,或者

我自己的孩子透露你須謹守之祕密

雖然我如此深愛她們。

你只能向你選擇的後嗣輕聲訴說

由一代代的後嗣傳承下去。

……

現在我最後一次觸摸到你

因為我正接近冥府

最終陰暗之處。 祝福你,我最敬愛的朋友,

祝福你,祝福你的土地和子民!

伊底帕斯雙目俱盲之後離開故土底比斯,在女兒安蒂岡妮(Antigone)的陪伴之下,在外邦流浪多年,此時正好來到柯洛諾斯。柯洛諾斯王狄修斯不僅以禮相待,而且在伊底帕斯的妻舅克利昂(Creon)——底比斯的新統治者——逼迫伊底帕斯父女回返底比斯時,不惜挺身護衛這對父女。狄修斯對伊底帕斯說:

像你那樣,

我也曾在流放中成長,且還在外邦

與許多險惡搏鬥,沒有人的險惡比我更多。

因此沒有一位身陷逆境的外邦人

求助於我而曾深感徒然失望,你也一樣;

我自知凡夫俗子一個,我此後享有的

一切,不會多於你該有的一份。

顯然,狄修斯因為也曾身為外邦人,深知外邦人流放之苦,因此以禮善待伊底帕斯父女。伊底帕斯因感於狄修斯待客之誠,竟以臨終時的天機相告——這個天機連多年隨侍在側的安蒂岡妮也無法得知。他甚至在告別人世前不忘許諾,要賜福狄修斯及其子民。伊底帕斯雖然自覺「在法律之眼中」,自己既無辜也很無奈,但弒父婚母總是事實,一身罪孽卻也不容爭辯。此時在狄修斯的溫馨體恤之下,心境竟然異常平和,並且從容接受死亡的安排。克莉絲緹娃(Julia Kristeva)在《恐懼的力量》(Powers of Horrors) 一書中這樣總結伊底帕斯的最後行動:

只有在外邦異國,面對外邦英雄狄修斯,他的象徵性兒子,他才說出他的死亡祕密,同時將女兒託付給狄修斯。對伊底帕斯而言,這個死亡本身無論如何既非為了贖罪,亦非為了救世,只是為了施惠他人,施惠外邦人——狄修斯與雅典居民。

跟著腳踝上的疤痕流徙

在《伊底帕斯在柯洛諾斯》一劇中,索佛克利斯順著伊底帕斯之意,最後讓他在文本之外不知所向,神祕而終,即連安蒂岡妮要一探父親臨終之所也不可得。伊底帕斯一生命運飽受欲望與知識的擺弄,他對自己的欲望無知,犯下弒親亂倫之滔天大罪,等到他滿足了自己的知識欲望,了解自己的悲劇根源之後,只好自殘雙目——目盲之後反諷地正好是他的知識視野最為清明的時候。在《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一劇中,索佛克利斯的解決之道是克莉絲緹娃在《恐懼的力量》一書中所說的排拒(exclusion),而且是雙重排拒:

首先是空間上的排拒。伊底帕斯必須自我放逐,離開其王權的適當位子,將污穢拋擲一旁,讓社會契約的疆界在底比斯永存。

同時還有視覺上的排拒。伊底帕斯自盲雙目,不願再目睹其欲望與謀殺的客體(他的妻子兼母親和孩子的臉)而受苦。

讀《伊底帕斯王》一劇,我們不難發現,伊底帕斯一生命運不僅終於排拒,其實也是始於排拒,而且這一終一始的排拒與他身上的兩處傷疤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他的第一道傷疤在腳踝上。《伊底帕斯王》劇中有一場伊底帕斯與柯林斯 (Corinth)信使的對話,解開了伊底帕斯的身世之謎。這位來自柯林斯的信使告訴伊底帕斯,當伊底帕斯仍在襁褓中時,他如何在山林中救了伊底帕斯一命。伊底帕斯要他提出證據:

信使:那些腳踝的節痕就是足夠的證據。

伊底帕斯:啊,為何要提醒我早年的傷痛?

信使:是我解開了那根刺穿你的腳的釘子。

伊底帕斯:不錯,我自嬰兒時就留下那可怕的印記。

信使:所以你才取了這麼一個至今仍屬於你的名字。

按希臘文伊底帕斯(ΟΙΔΙΠΟYΣ)即表示「刺穿腳踝的人」,伊底帕斯為柯林斯信使——當時在山中牧羊——所救時身世不明,正好以其身上的傷疤記號為名。這個腳踝上的傷疤因此成為他的出身的符號,他的最初、也是最後的身分認同。如果把《伊底帕斯王》視為一齣「誰幹的」(Whodunit)類型的推理劇,這個傷疤是導向兇手,揭穿謎底,而且無法剔除的身分印記。用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在〈外邦人〉(The Foreigner)一文中的話說,伊底帕斯一生儘管流離失所,「他的身體具有他究竟『真正』是誰的永久證據。流徙並未在這位國王的身體留下堪可比擬的印記。換言之,在涉及他的出身方面,他的移民經驗無足輕重」。

桑內特的話其實是在強調伊底帕斯的腳踝傷疤所具現的歸屬政治。伊底帕斯雖然一生顛沛,在外邦的歲月遠多於在底比斯的時日,做外邦人的時間也比做底比斯人的日子來得長,但他的第一個傷疤卻能夠峰迴路轉,曲折地引領他回到他的出身,找到他的根源。伊底帕斯的母親兼妻子喬卡絲妲(Jocasta)在兒子兼丈夫的身分謎題揭曉之前,曾經無意間透露了底比斯老王賴耶斯(Laius)如何在伊底帕斯的腳踝留下傷疤。她說:

至於那個孩子,他那時只有三天大,

當時賴耶斯將他的腳踝刺穿,以釘子

相串,把他交給別人

拋棄在那人跡罕至的山邊。

在喬卡絲妲的敘事脈絡裡,伊底帕斯的腳踝傷疤無疑是個棄絕的符號,象徵著空間的排斥,倫理的排斥:伊底帕斯從此被排拒在家園之外、歸屬之外。他的第一個傷疤因此是個外邦人的疤記,他必須帶著他的身分、他的屬性,流浪在家園之外、歸屬之外。伊底帕斯腳踝傷疤的這一層意義與桑內特的解釋看似互相矛盾,但也並非一定如此。這個傷疤正好體現了外邦人恐怕難以避免的倫理時刻:外邦人既有所屬,又無所屬,在地理上,在文化上尤其如此。桑內特的詮釋其實用意在描述西方文化中潛存的民族主義。他指出:

伊底帕斯這個傷疤在西方文化中似乎是某些洗不掉的印記根源,19世紀會在國族的集體軀體上讀到這些印記。始源成為命運。的確,回頭考察我們的文明肇始之初,流亡、流離失所、移民等似乎難以跟始源與歸屬的印記相比擬。

不過我們別忘了,外邦人伊底帕斯回到故土之後,他已不復當年出生三天即被遺棄的嬰兒,他的腳踝傷口不再,剩下的只是疤痕。他所面對的危險是:他對自己的根源一無所知,卻又要追根究柢,最後真相揭曉,才知道自己已經釀成大禍。外邦人伊底帕斯回返本土,但對本土所知有限,又不知謹慎行事,最後竟然必須以第二個傷疤來贖過。

外邦人的生命印記

伊底帕斯在知道自己已經犯下滔天大罪之後,以劇烈的手段自殘雙目,在身上留下第二個傷疤。上面曾經引克莉絲緹娃的看法,視此第二個傷疤為雙重排拒:空間的與視覺的排拒。這雙重排拒讓伊底帕斯再次淪為外邦人。再用桑內特的話說:「在兩次受傷之後,他已經成為其生命可以當做歷史閱讀的人,在此情況之下,他再次出發,像一位漫遊者在世上流浪。」桑內特同時指出,「這第二個傷疤是個外邦人的印記,同時還是個道德瑕疵,因為這個傷疤無法痊癒」。

其實伊底帕斯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是外邦人的印記,因為每一次受傷之後他的身分就會被換置為外邦人。像第一次腳踝被刺穿之後,他就被送到柯林斯,為柯林斯國王與皇后所收養,成為柯林斯的外邦人而不自知,所以才會因懼於神諭而倉皇離開柯林斯,最後竟鑄成大錯。他是錯把異鄉當故鄉,又把故鄉當異鄉。第二個傷疤讓他再一次離開底比斯,經年在外邦流浪。在《伊底帕斯在柯洛諾斯》一劇中,伊底帕斯體悟到他不僅已經走到旅途的終點,他的生命旅程也即將告終。此時的伊底帕斯,就像桑內特所說的「那些擺脫周遭環境束縛的人,過著失根的生活,最後才能成而為人。他們在世上流浪,他們改變自己。他們自由自在,不再盲目參與……」

所謂「自由自在,不再盲目參與」,最後表現在伊底帕斯身上的是他的死亡。外邦人伊底帕斯選擇死在外邦——柯洛諾斯這個他鄉異國顯然比他的故園更知道如何以待客之道相迎,狄修斯這位外邦國王顯然也更懂得待客之道。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因此這麼說:伊底帕斯「跨越邊界對外邦人開口,向他們要求待客之道」。

伊底帕斯的故事是外邦人的故事,他的最後歸宿在文本之外,不知所終。伊底帕斯臨終賜福以禮相待的狄修斯與雅典居民。他以自己的外來屬性回報主人的待客之道。他選擇了他鄉異國,他不再回去,因此他這位外邦人的故事也是他鄉異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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