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得獎作品輯10之5 呼吸

◎陳依佳

電視上剛開始出現「SARS」這幾個字的時候，為了約會，我在一個離家坐電車要兩站的小城醫院裡面當義工。

只有做義工的時間可以堂皇溜出家裡，所以我和情人相約在醫院頂樓的看護機構幫忙，他被分配專門餵食其中一個有穢語症的老太太，而我則是被護士分配去幫忙排尿，讓老太太們躺在病床上，擠壓圓滾滾的肚子流出尿液來，然後拎著尿桶經過一排排輪椅後倒掉。當我走過房間，總是看到阿婆不斷地拿出各式各樣和性有關的髒話咒罵他，然而他卻面不改色地繼續趁她講話的空檔將那些成分不明的綠色粥塞進她的嘴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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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漸漸摸清醫院的死角，一些走廊的隱密轉角、廁所的角落，在我倒完尿而他清洗完嘔吐物後，我們穿過午睡的病房、昏昏欲睡的護士眼線，在亮眼午後長廊盡頭，看著灰塵飄散在空氣中，脫掉口罩接吻或者擁抱彼此，隔著玻璃看醫院下方的公園。小小的公園裡有著鮮豔的遊戲設施，漆成紅色黃色藍色的滑梯、毛毛蟲和磨菇。如果下面有人的話，我們就像在看無聲電影，小孩爬上毛毛蟲的尖頭扭來扭去，我會在心中為他們配上聲音，用手遮住耳朵低低地說出來。我不敢拿下手，因為知道拿下來就只有空調的聲音，穩定而不變地存在於空間中。

然後他從口袋拿出三片榕樹葉放進我的口袋，低聲說：「阿嬤說可以避邪。」

帶著榕樹葉回家的我總是忘記拿起，讓母親罵了一次又一次。榕樹葉要在進家門前丟掉、口罩每禮拜要換一次，老太太問話的時候聽不懂就微笑，關於這些我都很笨拙，護士早已放棄教導我更難的技能，而把心力全放在教導情人身上，她說，他非常適合做看護。而我只要看見老人們皺巴巴的軀體攤開任人擺布的模樣，就總忍不住別開臉。

幾個月後台灣發現SARS病例，電車上的人紛紛戴起口罩，只要有人咳嗽，大家就往反方向縮成一團，學校也開始在校門口測起體溫，我的工作變成拿耳溫槍偷偷靠近老人並小心不要驚嚇他們，電視不斷播放滾雪球般的疫情擴大，每天餵老人吃飯時，大家都抬著頭不發一語看著，他們這時也得戴口罩了，阿婆為此連飆了半小時髒話，但最終大家都戴了。一大群人戴著口罩看著電視上一大群戴口罩的人在街頭上行走的畫面，只有空調和主播的聲音迴盪在彼此中。

後來我就沒再去過那家醫院。最後三片榕樹葉一直在我的外套口袋裡，直到來年冬天我到了另一個城市念書，行走在已經沒人戴口罩的城市裡我突然想起，我從來沒和情人去過那個小公園，我們總是從上面看到它的樣子，也許它不如我們想像的小。我把葉子埋在附近草地，這次沒有把它帶回家。●

【評審意見】

病，愛

◎周芬伶

難得以SARS為題材，交織著熱烈的青春之愛，由回憶的視角來看，病與愛已不可分，也許愛也是一種病吧，愛在瘟疫蔓延時，兩者巧妙的剪接，三片葉子的意義甚好，情感濃淡得宜，情調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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