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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三角潭的水鬼---上

2010/04/05 06:00

【閱讀小說】三角潭的水鬼---上

◎吳敏顯 圖◎顏寧儀

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認識我哥哥,卻只有過去的小學老師等少數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幾乎老老小小都喊他水鬼。甚至等他結了婚,我嫂嫂也被叫成水鬼仔嫂。

道理很簡單,因為哥哥不但是全村也應該是整條宜蘭河流域最精於泳技和潛水的人。單單在吊橋頭、三角潭這一帶,被我哥哥從水裡救起的人,便可以排成很長一支隊伍。

一個從小就困在鄉下田裡種田的農夫,何來如此本事?

曾經有宜蘭街下來的新聞記者纏著他採訪,哥哥只是咧著嘴對著胸前掛著照相機的記者不停地傻笑,咿咿呀呀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還是我阿嬤給了對方答案。

阿嬤說:「我這個孫子,應該是水仙王轉世的,生下來那一刻,他跟別的嬰兒一樣哇哇大哭,但半閉著雙眼所流出的淚水,卻像崩堤那樣嘩嘩地流個不停,把整條面巾浸得可以擠出水來。我剪好他臍帶,幫他洗澡時一個不小心,整團肉坨滑進水盆裡,我嚇得慌了手腳,急著想撈他上來反而讓他在水裡打了個轉,屁股朝天臉朝盆底。嘿,沒想到他很快在水底翻了個身,浮上水面。

「我說給鄰居聽,沒有人相信,笑我說每個金孫在阿公阿嬤眼裡,攏總是天才。後來,等我這個孫子滿月,我故意把他臉孔朝下放進盛滿水的腳盆裡。嘻嘻!他還是能夠像戲台上的丑角翻跟斗,一骨碌地翻過身子,整個人漂浮在水面上,咧著嘴啃他的小拳頭。」

除了泳技,阿嬤還把哥哥許多無師自通的本事也說了。例如哥哥到廟裡跟廟公聊天,聽到廟公幫人解析籤詩,他很快可以原原本本地照著說一遍。看到戲台上演員唱〈陳三磨鏡〉、〈山伯英台〉,只要是他喜歡的戲文,回到家便可以從頭唱到尾。阿嬤告訴新聞記者說:「小學老師說他是個什麼過眼睛耳朵就不會忘記的神童。唉,可惜家裡窮,我兒子媳婦都不識字,縱使再聰明也只能讀完小學,就回來種田,讓他失去栽培。」

其實據我所知,哥哥的學習一直都不曾停頓。眼鏡玻璃上有數不完圈圈的廟公,就曾經不只一次地向外地人介紹:「有幾年,廟裡從宜蘭街請到精通漢學的仁壽仙,下鄉教大家讀《秋水軒尺牘》。村民當學生不用錢,但書本得自己買。水鬼沒錢買書,每次上課都會提早到廟裡向我借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在一疊不知道從那裡撿來的舊日曆紙背面,當做上課的課本。白天農作間歇,很多人會點支香菸吞吐一番,從水鬼口袋掏出來的卻是那一張張抄寫來的課文,甚至連放牛、踩水車,都會看到他對著手中的日曆紙念念有詞。一個沒有課本的學生,學到的字詞竟然比誰都多,到後來還能夠幫兒子去當兵的村人寫信。可見老祖公說的,勤快出狀元,並沒騙人哩!」

新聞記者回宜蘭街幾天之後,村長騎著腳踏車送來一張報紙給阿嬤。報紙上印著我哥哥的照片,還用好大的標題說我哥哥是「水仙王再世,救人無數」。

新聞說,任何人想要熟泳技,成為浪裡白條,必須和騎車駕車、砌牆建屋等種種技巧和手藝一樣,經過長時間的勤學苦練。而宜蘭鄉下有個從小種田的農夫,卻才出娘胎便會游泳;只有小學畢業,卻滿肚子學問,經常幫村人寫信……

可惜村人識字的不多,當年也只有鄉公所、農會、小學、村長的雜貨店、碾米店少數幾個地方訂有報紙,否則我哥哥的綽號,說不定會從水鬼變成水仙王。更可惜的是,當年台灣才剛開始有電視,都市裡的有錢人家才會裝設,絕大多數人買不起它,而且來採訪的不是電視記者,要不然透過電視新聞播出,肯定會有人找我哥哥去參加游泳比賽。

許多年過去,哥哥繼續被水鬼長、水鬼短地叫著喊著,沒想到最後真的把我哥哥叫成了三角潭的水鬼,連屍骨都沒找到。他還差幾個月才滿四十歲,不少村人事後回想,難免感傷自責,但一切已無法挽回了。

哥哥年紀大我不少,不管到廟口去玩或下水消暑,他總是把我帶在身邊。我三、四歲開始當跟屁蟲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去當兵。在我上學之前,常有村人問我幾歲了?我實在弄不清楚自己的年齡,每次只能張開兩片手掌,然後把右手掌翻個面,回答對方說:「比我阿兄少十五歲。」弄得全村人都曉得我比哥哥小十五歲,卻不知道我哥哥和我究竟是幾歲?

等我讀小學,哥哥已經當完兵回來,聽說他在軍中參加什麼隨營補習,讀了更多的書,於是很自然地成為我的家庭老師,無論什麼字,什麼計算題,什麼謎語,都難不倒他。

哥哥很會講故事,只要聽故事的時候眼睛不直盯著他看,他就能夠侃侃而談,很多故事就是我當跟屁蟲時期聽來的。那種時刻,哥哥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頭,故事總是源源不絕。

每天晚上,哥倆並排擠在一張竹床上睡覺,我習慣翻過來翻過去,弄得竹床吱吱喳喳響個不停,哥哥不得不編一些鬼故事嚇唬我。我一驚嚇便會把整個人鑽進被子裡,片刻耳朵手腳一暖和,往往故事沒聽完就睡著了,第二天得要哥哥重新講起。

只有一樣事兒讓人家說我們不像兄弟,那是因為我怕水而不會游泳,任憑哥哥怎麼教,甚至連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孩子都學會了,我卻始終像塊大石頭,下水即往下沉。

每年夏天到河裡玩水,都由哥哥扛在身上,仰泳、蛙泳時,他就讓我騎在他腰上;若是站著踩水,他便像陸地上玩騎馬打仗那樣,叫我雙腳跨騎在他肩膀上,再用腳板勾住他後背,一如廟會的大身尪,在水裡仍高人一等。

流經村裡這一段河道,由上而下分別有三個地名,第一個彎道被村人稱為豎流仔,接著是穿過公路橋下的吊橋頭,然後是另一個叫三角潭的彎道。

從水流表面觀察,此段彎來彎去的河道並不奇特,大概只有懂得水性的人清楚,豎流仔和三角潭兩個拐彎彎得太急,經年累月下來,水流便把外弧的河床刮出一個青冽冽的深潭,潭底會藏著一個不停往下急轉的大漩渦。

其中以三角潭最靠近我家竹圍,河水到這裡突然拐成直角,也留下三角潭這個帶點陰沉的地名,一旦陽光照射在它的水面,粼粼的波光猶如壞人臉上那閃著妖邪的三角眼。早年鄉下一些遭虐待的小養女、小媳婦想輕生,礙於大家庭耳目眾多無法懸樑自盡,當時又沒發明農藥,結束生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到這裡投水。

宜蘭河在平原蜿蜒的長度不足二十公里,沿河田野小徑和田埂交錯,想跳水的人隨處都能夠靠近河道。只是水流兩側有大片高灘地被農民拓為菜園或稻田,那些不慎落水或刻意輕生者,很容易被沿岸農民發現救上岸,聽說只有豎流仔和三角潭能夠有去無回,人一旦往下跳,瞬即被漩渦捲入無底深潭,兩、三天找不到人影,等屍體浮上水面,已在下游的幾百公尺外,且不管男女老幼,渾身都會光溜溜的,身上的衣物早已不知去向。

村人說,那是水鬼「抓交替」,無論哪個水鬼有機會逮個送上門的替死鬼,必定死命緊抱,而溺水者在瀕臨死亡那一刻,難免本能地掙扎求生,身上衣物便在拉扯之下片縷無存。

村裡大人和小孩戲水時,都避開這兩個彎道,選擇兩者之間的吊橋頭上游處。村人占地利之便,深諳水性者多,遇有不慎溺水者也能及時伸出援手。但一些死意堅決的,刻意選擇在豎流仔或三角潭這兩個惡名昭彰的地方,能救他們的人,無論正著數或倒著數,都只有我哥哥。

我阿嬤當然知道抓交替的說法,我哥哥一而再再而三下水救人,阻擋了水鬼返回陽世這條生路,對方肯定不甘心;可她更明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古訓,於是持續默許這個水仙王轉世的孫子,憑著高超的泳技一再地救人。

我是在阿嬤臨終臥床那幾天,才聽她說出一些事情的真相。

阿嬤說,每當哥哥救起一人,往往會有幾天風雨交加,如果走上三角潭附近堤防,隱約還會聽得到從深潭底下傳來鬼哭神號。要是那幾天不颳風不下雨,到了深夜子時過後,就會有人坐我家在門檻上哭泣。所以有很多年,她習慣在天黑前向祖宗牌位上香,再燃炷香拜天地後,把炷香插在門檻邊的磚縫。全家吃過晚飯不久即緊閉門窗,不准任何家人進出。

阿嬤還說,第二天天亮開門,經常看到門檻上留著一團或兩團水濕的跡痕。順著這水濕印子,往曬榖場望出去,有時會出現類似腳印或蹄印的跡痕,朝著河堤方向延伸而去。如果門檻上留下的是一團水濕印子,就有一行跡痕,兩團水濕印子,就有兩行跡痕。得等升起的太陽曬過,才消失。

聽了阿嬤這些話,讓我想起小時候睡到半夜常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那吵人的應該是竹圍被風雨吹打得呼呼殺殺的響聲。每次問睡在身邊的哥哥,他總像沒事人那樣說著故事,頗為生動地形容說,正有一群頑皮的小神仙在我們的竹圍上練輕功,許多小神仙在那搖擺不定的竹枝梢頭跳上跳下,追逐嬉鬧,才把我吵醒;緊接著,他教我用棉被摀住耳朵,因為很快有千軍萬馬踩踏我們的屋頂,捶打我們的門板。所以他要我把眼睛緊緊閉上,那些兵馬對我們無計可施了。

每回我都等哥哥開始打呼嚕之後,偷偷掀開被子睜開眼睛,又驚又怕地繼續聆聽那忽大忽小、起起落落的鬼哭神號。我所以膽子愈來愈大,是自從我讀過一些課外讀物後,開始相信好人有好報的道理,哥哥救了那麼多人肯定是全世界的大好人,任何妖魔鬼怪對大好人都得敬畏三分,絕對不敢到他面前來搗蛋。

可誰都沒想到,像我哥哥這樣一個大好人,卻活不到四十歲就死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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