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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麻吉的最後一天
◎高自芬
「最後一天大優待！」
每次經過大學巷口，就看到插在麻吉攤位上那個刺眼的紅紙板。
──如果我愛你，世界總有開始的第一天；但，什麼時候，最後一天的麻吉會突然說Bye Bye呢？
於是，每次我都乖乖掏出零錢，向笑咪咪坐在攤位旁的阿婆買幾個麻吉，邊走邊吃，心裡想，好險！慢了就吃不到啦。
那時候開始我就記住了。
巷子轉彎，一種白色食物正埋伏在那兒，暗中拉扯，黏上你的眼睛。
軟綿綿的糯米糰被阿婆輕輕搓揉，一下子，團塊中心摁出一個酒窩，填上磨得細細的黑芝麻（超甜的喔），幾秒鐘俐落捏出一顆白色小宇宙。送入口中，香Q彈牙，釋放咀嚼的快感，一股熱流推動它慢慢滑進體內幽暗的腔道，腸胃緊縮興奮著。
阿婆說，她來自客家，客家人宴客劈頭就先上一大盤麻吉。麻吉真好呀！
很軟，卻咬勁十足；很小，但不小心會被噎到。
而吃多了也容易消化不良。
朋友說，她從小腸胃弱，不太能吃麻吉這類糯米食物。但婚後婆婆教導她，腸胃不好，更是要吃卡胃的東西，把它吃習慣，就拗過來了。她們婆媳一度交惡，互搶山頭，你來我往，幾乎釀成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災禍。漸漸地，她身經百戰，好像一塊鐵在高溫熔爐裡不斷錘打，淬鍊為青冥劍，削鐵如泥，再硬的東西都囫圇吞，終於練就一副當家台柱的氣派。
「硬實力」由「軟實力」而來，真不是三年五載。
說起後山麻吉的源頭，聽說阿美族人的傳統食物「嘟論」（turun）是也。
好朋友來了，好客的族人拿出一些圓糯米，泡水、蒸熟，然後以木頭的臼盛住，用石板打爛，扁扁一大塊，擱在桌子中央，雪白、有彈性、咬勁夠，眾人圍攏了你掐一片，我抓一塊，豪邁粗獷，完全展現山民本色。
阿美族阿嬤說，圓糯米揉出來的嘟論黏性很強，不容易消化，和稀飯、乾飯相比，大約可耐餓六小時。每逢插秧、割稻、砍柴、挑水、舂米，工作吃重，也就特別需要嘟論來貼胃。豐年祭時每天祭拜嘟論每天吃，就是吃不膩。而為了款待貴賓，殺一隻好肥的土雞，配一糰嘟論，這才是像樣的山地餐啊。
有時候我逛到黃昏市場的原住民攤位，買一塊巴掌大，二十元，無鹹無淡的小米口味嘟論，大口大口地嚼，一邊殺價一邊買菜，偶爾牙關還發出嘎滋嘎滋的聲響；忽然覺得，天下再沒有比提起菜籃子更快樂的事了！
前一陣子，阿婆的「最後一天大優待！」紅紙牌忽然拆掉了。
原來，報上說，商家若宣稱「最後一天大跳樓」、「最後一天大賤賣」等等有的沒的吸引消費者上門，要罰款。不識字的阿婆被告知後，從善如流，換了一個看板。就像現在這樣。比較炫，有錯字在上面。
但，如果什麼事都當做最後一天，我們會更珍愛嗎？
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阿拉伯商展〉裡，小男孩為了心儀的大姊姊的一句話，夜訪城市邊陲舉辦的商展。
它描述，小男孩搭著一班空蕩蕩的列車，過了一段令人難以忍耐的滯留，火車終於緩慢的開出車站。它在那些破敗的房屋之間爬行，越過那條閃閃發光的河流。他想為她買點什麼，纏繞她，貼近她，表達對大姊姊的戀慕。但抵達時已經差十分就十點。夜市看台的燈關了。大廳的上半部完全暗了。小男孩抬頭凝望那片闃黑，覺得自己像一頭被虛榮驅使而受到嘲弄的野獸，眼睛因為惱恨與憤怒變得酸溜溜起來……
什麼也沒有。
沒有趕上那最後一天、最後一刻。而抱著永恆的遺憾。
連轉大人都很困難呢。
所以，就算阿婆拆掉那片「最後一天大優待！」的紅紙牌了，每次經過，我都會轉進巷子，吃一口，彷彿山地人打漁打獵回來，不咬一糰嘟論，就覺得欠缺了些什麼似的。
白色的食物，為我帶來紅色的心情。
不管是原住民以粗胳膊搗出來的嘟論，或是阿婆用巧手揉捏成的麻吉，我希望能繼續吃著最後一天的麻吉，直到麻吉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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