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二十五樓的傷痕

◎克蘭泰

他從鹽城湖返台一個禮拜，風聲像四月旋飛的木棉絮般擴散。幾個老朋友約在台北東區一家嘈雜的茶館，熱熱鬧鬧辦了一席接風宴。十多年沒見的他身材瘦了一圈，頭上的青絲如今摻雜了些許灰白。

聊起過往的時光總像穿梭哆啦A夢的任意門，可以從藏在教室黑板後方的黃色書刊很快跳到宿舍雙層舖上的四色橋牌，轉眼又是長廊盡頭廁所裡的吞雲吐霧。話一下子重頭說，記得那個誰誰誰成績本來不怎麼樣聯考竟然「失常」考上第一志願，現在到底是開了幾家便利商店？還有，那個當年沉迷柏青哥的某某某不料如今穿上警察制服，會不會是個稱職的人民保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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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傾洩回憶裡的種種，彷彿一旦沉默就很難再搶下話頭。遠道而來的主角反倒氣定神閒，像藝術鑑賞似地默默觀察這個離他生活千里之外的世界。偶爾會有人記起要詢問他的近況，答案約略就是沒什麼、很忙碌、晚上經常要加班、週末夜會去酒吧喝一點，偶爾趁著假日飛到舊金山或紐約之類。

我沒有提起上一次的見面，也幾乎算不清那到底是多久以前。但某些屬於那夜的印象卻映著剛剛斟好的熱茶，俟茶面波紋消褪，畫面逐漸清晰浮現。

那一次，他趁著週末帶我上台北找他的朋友。一位被公司派來台灣工作的荷蘭籍青年，租住在公館附近某大樓內的二十五樓公寓。

我對「二十五樓」記憶深刻，畢竟，那是我所造訪過人類最高的住所。記得屋內陳設正如電影中的上流宅邸——包括多層次的絢麗吊燈、厚實的原木家具、溫暖的大紅絨布沙發、光亮的米色地磚，拉開正對羅斯福路的窗簾便是滿城繁華的台北。

那荷蘭人的長相應該是帥的，身上散發古龍水香味。他們用我聽不懂的英語親密交談著，偶爾彼此摟抱著，然後當場拆開一片剛剛從樓下唱片行買來的全新CD，是林憶蓮新發片的《傷痕》專輯。

而我的記憶停格在「夜已深，還有什麼人，讓你這樣醒著數傷痕……」，甚至忘了最後自己是聽完歌曲後先行離開，抑或是暫且在那位於二十五樓高的公寓過一宿。

爾後，關於他的消息全是聽來的。聽說他父親逼迫他們分開，聽說他休學，聽說他和家裡斷絕往來，聽說他母親透過朋友偷偷塞錢給他，聽說他當兵之後很快被驗退，聽說他去了美國……

我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交情深如二十五層樓。孰知他鬧家庭革命的當下一陣兵荒馬亂，我們這些小孩子間所謂的堅定友誼一旦碰上大人的權威根本就不堪一擊。多年過去，我連問一句下文的勇氣也沒有，眾人杯籌交錯間不敢問，人去樓空之後暗自揣想，應該什麼都不用問了。隔著太平洋的我們日久情疏，淡如過度沖泡的一壺冷茶。之間唯一的聯繫，或許只剩下夜闌人靜時，各自聽著那首叫做〈傷痕〉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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