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提拉米蘇餅乾形的我的貧窮

◎言叔夏

村上春樹說他年輕時曾經與新婚剛不久的妻子住在中央線國分寺一個兩條鐵路交叉的三角形地帶，像是起士蛋糕形狀的房子，過著貧窮的生活。窗子面南面北都是鐵軌，火車往來嘈雜，但是陽光免費。我沒有居住過那樣的房子，但剛搬進台北時，我曾經居住在提拉米蘇底層餅乾般的地下室公寓。房間長年餅乾表面那樣濕潮龜裂，布滿裂紋。可是即使是在那樣連老鼠蟑螂亦不願窩居的地下室公寓裡，每天下午三點鐘，一天裡唯一的一道日光線條，仍會透過牆壁上抽風機內裡的狹小縫隙，神啟般地到來，投射在老舊磁磚的表面。

那時的我對人生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呢？二十歲的世代還過不到一半，可是什麼也看不見。在地下室的幽暗小房間裡點開桌燈一個人背對著整室的黑暗伏桌寫字，寫著寫著便哭了，為了自己亦不知道原因的理由，彷彿十五歲少年。哭完以後抬頭就發現，房間的四周照樣黑的黑，看不到的事物仍舊看不到，日與夜失去了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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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並不感到貧窮。日光總是不來的緣故，不上課的日子裡，我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在天全面性地漆黑下來以後，起床，刷牙，上樓，沿著斜坡往下出門散步。

那是整條街道只有路燈還甦醒著的夜晚。暑假裡大學生們都回家去了，街道呈現空盪的狀態。我沿著斜坡緩慢溜下，經過一扇扇緊閉拉下的鐵門，到坡道底下明亮潔白的便利商店。那簡直像是哥倫布在繞過了地球的半圈，來到世界另一端的時差般的存在。那個小島燈塔般的商店鍋爐裡正呼嚕呼嚕冒著關東煮的熱氣，像是唯一生還者般的超商店員正蹲在地上整理著新進的食物，進貨的卡車就這樣大剌剌地停靠在門口，他即將要出發前往什麼地方？那些夜間的卡車老是令我著迷即使我一次也沒有坐上駕駛座。不是這樣適合航行或冒險的夜晚。我只是在日光燈管晃盪的櫥櫃裡，拿了飯糰與冰綠茶，到櫃檯去付帳而已。

三十六元。店員說。收銀機傳來繕打列印的發票聲。喀喀喀喀。

這是一日的開始。以三十六元的方式。在夜風開始從街道不遠處的河岸吹來時，我正抱著一日初始的糧食，離開便利商店往坡道微弱地攀爬。那真的是極微弱的爬升，我住的提拉米蘇餅乾形房間就在那緩坡地帶的上方。即使是如此微弱的角度，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攀升與下降，在夏夜如水的晚風裡，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這雖是與世界顛倒卻仍必須稱做為初始的極短極短時間裡，成為一座極溫馴而緩慢的沙丘，祕密地離開並且回返了。

這是發生在2004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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