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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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東方之東 <下>

2011/01/18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東方之東 <下>

◎平路 圖◎吳孟芸

這一刻,敏惠腦袋裡突然閃出昨天見到的景象,昨天,出公園,自己正挽著尚軍在逛馬路,斜裡鑽出來一位蓬頭婦人,攔住正要往後轉的軍大衣男人。婦人劈頭一陣罵,罵完又拉扯那男人軍大衣,慘兮兮地哭說:「你這人,一點責任都不肯負。」

不要,自己並不想變成男人的牽絆,當初,連變成謙一的牽絆都不想;竟然有那麼一瞬,自己恨不得成為尚軍的牽絆!

搓搓凍僵的手指,敏惠再想一遍街上蓬頭婦人的話:「你這人,一點責任都不肯負。」那時候,婦人喊著,破了嗓子還在喊。當時,軍大衣男人往這邊跑,眼看撞過來了,她還拉著尚軍一偏身子,事實上,自己遇上的一點也不特殊,每天都在上演,每個街角都有女人想要拉住男人。她自己在夢裡也對謙一說過差不多的話。謙一失蹤後,她頻繁地做夢。有一次,她記得很清楚,夢醒時,她拉住謙一,嘴裡說的是:「你不說清楚,這不負責任。」

所以是她,她在騙自己,其實,她一點也不介意變成男人的牽絆,只是沒有那麼好運氣,碰到的總是不負責的男人。

坐在街角,敏惠望望旁邊的賣菜老婦,正準備收攤,一根一根豆角往麻袋裡撿,多麼簡單的動作。敏惠羨慕地想著,黃昏就收攤回家去,有個簡單的生活,所以是自己讓事情變得複雜,讓不該發生的也往下發展,一步一步,走到這一步。

她記得,尚軍半真半假地說過:「跟你在一起,我管不住自己。」尚軍還說過:「有時候,我誠懇到連自己都信了。」她記得清楚,最後那晚上,在出租車裡,尚軍枕著她的肩膀,帶著醉意地說:「這難辦了。我們怎麼收場?」

收場?困難的總是收場!之前,坐在電腦前讀故事,尚軍只會揶揄地問她:「當故事編,我們該編個怎麼樣的結尾?」

那時候,還沒到結尾,卻不知道結尾這麼快就來了。敏惠坐在地下,索性脫下鞋子,搓揉凍僵的腳趾,一面想,自己到底希望怎麼樣的結尾?

旁邊的賣菜老婦收攤了。敏惠慢慢站起來,前面有幾盞剛亮起來的路燈,她朝著燈影裡走。

燈影底下,牽著狗的外國人,捲著舌頭在打招呼。尚軍可能住附近,敏惠想,外國人喜歡集中住,那麼,說不定有個同居的外國女人?她站在街角胡亂猜。

脖子縮入衣領裡,敏惠悶悶地想,難怪尚軍出入很警覺,總說有人在跟他,怕的就是女人跟住他?或者,其中有一個不死心的,甩不掉,兩人現在還住在一起,說不定就是外國女人,所以會住在這一帶。

她想到尚軍跟自己講過的話。尚軍告訴過她,騙老外還不容易?只要說自己是維權人士,西方女人就有了興趣,知道不?掏出錢買酒,什麼都可以,巴著求著陪她們睡一宿。當時敏惠點點頭,說,知道。

「回去倒跟他們的白種愛人說,東方男人,能耐只一點。」

尚軍講得很慢,加上開始口吃,花了很大工夫才講出來。

尚軍還說,當我是什麼?肏她娘的外國女人。

那一天,兩人散步到了這一區,尚軍確實露出過破綻。她當時心裡起疑,想著為什麼尚軍總對外國人聚集的地方特別熟。當時,兩人沿著那道筒子河走走停停,尚軍說:「我喜歡這排柳樹,有家餐廳,就在城門樓邊上。看出去,還有人放著釣竿在護城河上釣魚。」那時候,敏惠沒有覺察男人一時說漏了嘴。她只是順著說:「我寫的,一頂軟轎子就從這裡出來,用的形容可現代了,我用的是,『微明的天光中停住腳』。」

當時她告訴尚軍,為了寫這段,她來過這裡勘查了實景。她的故事中,順治爺在丑時出宮,卯時三刻到了宮牆邊上,溜出來的正是這東華門。當時,敏惠只顧說自己的布局。

推推尚軍臂膀,敏惠又說,這一段我寫得妙,既是順治逃走的城門樓,順治出走之後,宮裡是以大喪來辦,文武百官扶著空的靈柩。敏惠帶點掩不住的興奮說,巧不巧?空的棺木,也是從這城門出去。

敏惠很有興致地繼續說,眼前這門俗稱「鬼門」。歷來帝后的梓宮,都是從這個門抬出去。敏惠說:「就是這裡,有陰氣。我跟你說的那位莊士敦,他寫著,各個宮殿的哀怨幽靈們排成一列,用眼睛看、用耳朵聽,幽靈就會講出許多哀傷的故事。」

當時,說得很入戲,敏惠拉著尚軍,走進城牆邊的餐廳。上下三層,緊鄰著護城河,內部卻是現代裝潢。中間一層,還是點蠟燭的西餐廳。坐滿了觀光客與老外,就是不像本地人的聚會點。敏惠當時心裡一動,多問了一句,「你說你來過?」尚軍只說,這兒生意火,還可以碰上教中文的機會。

其實是碰上了慣犯,敏惠想回去,到處是矇騙的痕跡。

敏惠努力回想,尚軍用過一個詞,「迴光返照」,尚軍說的是什麼時候?應該是1989年,尚軍依稀提過,除了那攝影記者,找他跟在身邊做口譯的還有位女記者。翻天覆地的那個月,尚軍搬進那女人的旅館房間,奉獻出大男孩子最熾熱的感情。沒多久,尚軍卻發現那外國女人同時還有別的男人。

「走的時候,我把那女人的錢全拿了。」一面說,尚軍眼裡有一種深刻的痛苦。

「那女人回頭,最後一眼,」尚軍又說:「眼角,掛著一滴眼淚。」

最後一眼?尚軍對那女人做了什麼?尚軍斷續提過一些,提得很隱晦,但還是怪她自己沒有仔細去聽。那一年1989,尚軍說,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事。之後,只是想證明自己可以有感覺。「碰到個天真的傻子,我自己,也能夠重來一遍。」

說的時候,尚軍眼裡很迷茫。

當時,尚軍還提到一支二胡曲,幾個單音來來回回,那似乎是文革不久,敏惠聽得很迷糊,以為尚軍講的都是很多年前的事。

一輛出租車從身旁開過去,敏惠耳朵嗡嗡地響,半晌才回過神。

敏惠慢慢地往前走,她想起尚軍不只一次說過,時不時就掉了回去,跳了針的唱片一樣。尚軍還說:「只能夠找,你這樣的女人。我,走不出這個套兒。」

所以,在酒店裡邂逅一回,就是掉回去一次?敏惠假設自己的聲音尖起來:「所以我是你行動藝術的實驗品,題目是,我可以勾引上多少外地女人?」她想著尚軍會怎麼回她:「最多,我們是各——有——所——圖。」說的時候,尚軍大概會開始口吃。

所以從頭至尾,只是一場行動藝術。表演得很逼真,還把酒店樓底下遇上的公安也當做活布景。就像離北京城不遠的宋庄,或者離北京機場不遠的舊廠區,北漂族弄個什麼藝術演出,外地觀光客心甘情願地買單。

「你到底希望什麼?」尚軍問過她。

自己到底希望什麼?想想,希望的不就是讓自己信以為真,事實上,她真的信了他,到現在,她仍然願意相信他,若為的是騙錢,又何必兜這麼大的圈子?男人如果圖的只是她的錢,當時,進來酒店房間,掐住她頸子,尚軍第一天就可以下手。

所以,她不該識破他。她不應該讓他知道,自己發覺抽屜裡錢不見了。

事實上,她正要告訴他,有一筆錢,她用不到,他可以拿走。手裡有點錢,回到家鄉,那個濱海城市,有機會就去開始新的生活。

尚軍說過的,如果碰到那個天真的傻子,多希望,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敏惠想,自己寧願的,自己就是那個天真的傻子。事實上,為什麼出去兌錢,正因為她要跟尚軍說,他應該把往日拋在後面,試試過有根蒂的生活。

如果圖的只是錢,當時,尚軍就可以勒住她脖子,然後,慢慢地勒緊,敏惠想,自己不會回頭看,甚至不必像面對那位西方記者,還要面對眼角的餘光。

伏在尚軍的胸膛上,仰著臉望著,喘不過氣的那一瞬,敏惠想,自己會覺得輕鬆吧,原來這麼容易,什麼都不必再多想了的輕鬆。

如果不是自己聽到動靜,接著追出來,事情不會這樣結束。所以,一切都結束了?這麼快就到了盡頭?這一瞬間,敏惠站在街頭,一股悲涼緩緩襲上她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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