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失去洞穴〉 欺暪（如葉落）

◎韓麗珠

我不知道，當那人如葉片從枝幹飄落，面對著那人遺下來的血淋淋空洞，以及隨之一起消逝的那部分的自己，他們的臉上都有著怎樣的表情。

約翰．藍儂冥壽七十歲，小野洋子回憶他逝世的那一年，他們常常在深夜泡茶，在他們飼養的三頭貓見證下，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多年來一直自以為對的泡茶方法原來是個錯誤。她並不知道，那就是他們共處的最後時光，那跟任何一天原沒有多大分別。直至他的肉身消亡後，回憶裡細碎的點滴再次閃現出亮光，他的靈魂仍然散布在她四周。我無法真正明白，她如何和那團跟圓滿同樣豐盈的悲傷共處。那人仍然活著，跟以往一般過日子聊天談笑，只是原來與我有著深刻聯繫的一塊，在新陳代謝的過程裡，像皮屑或頭髮般剝落。他仍在，同時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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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那人以後，我做了一個無法喊叫的夢。我穿了顏色和圖案都嚴重錯配的衣服，走進一所理髮店，理髮師把我心愛的長髮剪掉，而且染成我最討厭的鮮橙色。我跟他們理論，要他們把頭髮還給我，但他們只是在商討，下班後消遣的地點。醒來後，肺部持續疼痛，彷彿吸入的每一口空氣都帶著芒刺。但無法呼出來。街上的人靜靜地走過，我在沉思結束生命的方法。不知第幾個人經過了以後，我突然想到，那原是熟練的把戲，就像Margaret Mead在《Male and Female》裡提及的傳說──那個無子的女人，為了逃出妻子和將要成為母親的責任，離開了家，留下了跟自己相同模樣的皮囊，哄騙丈夫，說那就是她。

我離開身體，把最外層發炎潰爛的皮膚，留在難過之前，騙它說那就是我；我離開腦袋，把日常的動作和神態留下來，騙它說那就是我；我離開自己，把空蕩蕩的人留下來，騙自己說，鏡子裡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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