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夏卡爾外一章

◎薛好薰

旁邊的年輕女孩向她的同伴說：「我好像蓋錯了！」

我參觀完夏卡爾畫展，順便在禮品部購買幾張明信片寄給朋友和自己，蓋上紀念章後正填寫地址時，便聽到女孩的話。這才省悟過來，剛剛瞥見她在一旁等候，原來不僅僅等著我手上的紀念章，她拿起橡皮章來審視圖形，似乎看不出所以然，因為看了我的蓋法才決定依樣，一落印，就覺得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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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否真的錯了，原先我也一樣遲疑，日子接近畫展的尾聲，橡皮章經過許多人的使用，紋路有些漫渙，甚至邊線脫落，印台墨水也顯得乾澀，在一方小小的章中辨識圖形並不容易，更何況是鏡像般顛倒的圖形。我想起剛剛看的畫展，花束有時當主體，有時是背景，有時在左，又有在右，人體和動物有漂浮的、橫斜的、彎扭的，萬一蓋錯應該無所謂，把明信片轉個方向看便是了，對我來說，是否蓋得正確並不那麼重要。更何況……旁邊有人排隊等著，所以並沒有思考太久，便蓋上戳記。

聽著女孩有點懊惱的聲音，想起自己和她一樣年輕時，也很在乎這樣的事。為了參觀畫展事先做了功課，了解畫家生平和畫作的背景知識，但真正面臨畫作時，也許會驚歎畫的技巧，但並不見得對每一位畫家、每一幅畫都有感覺、感動，曾經因此而覺得自己很沒品味，覺得很不安。多年以後的今天，不知道品味有沒有增加，但不安倒是消失了，我終於接受自己的個性就是這樣粗略，幸虧並未從事繪畫相關工作，既然對有些畫作缺乏悟性，也不必假充內行了。相較之下，畫家對繪畫的看法與態度比起畫法更能觸發我，比如說，夏卡爾用超現實主義方式所表現出來的夢幻、愛、浪漫、鄉愁，不僅僅根源於現實生活的安逸快樂，有時是沉痛與哀傷。這點提醒了我，面對災難還能堅持純真與想像，不變得世故與城府，並不表示沒有深度，純真與想像恰恰好是對現實的另一種轉化與渴望，或者反動。

比如說莫內，他強調走出戶外捕捉瞬息萬變的光影，打破人們以為陰影都是黑或暗褐色的成見，而採用物體的互補色來表現陰影。光是這點，就讓人覺得是充滿情味的想像，彷彿有一股詩意，藉由光譜色的小筆觸隱隱然從那句「充滿互補色的黑暗」躍動而出。他更要人們用自己的眼睛當調色盤，自己去看，而不要仰賴畫家告訴他應該看到什麼、怎麼去看。面對莫內的畫，只能一直退，一直退，和一般欣賞畫時腳緊緊抵著警戒線，身體還是直往畫面湊近端詳是不一樣的，我私下以為莫內不喜歡別人靠近他的畫指指點點，甚至把呼出的氣息噴在畫上，想看他的畫，請保持距離，遠觀而不要褻玩。

同時，我也懷疑莫內會不會想告訴大家：「後退也是看清事物全貌的方式」？

凡此種種，我滋滋有味地咀嚼著、揣想著畫家的理論與想法，參觀畫展是為了看看他們如何把理論付諸實際創作，感受有深有淺，就不強求了。

我是走過多少路才學得不多做遲疑，蓋下一個橡皮章，不管對錯，我有自己看待它的方式。

被一個陌生女孩這樣信賴而模仿，實在不是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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