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失去洞穴] 顯影

◎韓麗珠

那人離去後，留下的影子逐漸巨大，像陳舊的底片一旦浸沒在顯影液中，身姿和面貌便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在時間裡已經死亡的過去，在一張相紙上弔詭地永久復活。

「作者指出，皮膚是人和外界之間的一堵牆壁，隨著二者關係緊張，牆壁便會出現裂痕，甚至崩塌，以致各種不穩定的狀況。」那是他曾經提及的一本書。於是我開始想像那樣的一本書，彷彿我早已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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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弱的皮膚包裏著一堆血管神經和肌肉，血液帶著日常產生的焦慮不安和積鬱流動，部分停留在肺或肝，無法被新陳代謝帶走，慢慢透過皮膚透現出來。

（十多年前開始，囊腫深紅的痤瘡，間歇性地在我的皮膚上出現，那總是惹來過分關切的問候，或不懷好意的嘲諷，但更多的是驚懼和失措引發的厭惡，不一定因為嚴重的痤瘡扭曲了我本來的面目，而是那喚起了他們內在相似的黑暗。）

在中醫的角度來看，憂傷肺，而肺管皮膚。是以，憂鬱的林黛玉一直咳嗽不止，最後吐血而亡。她的哀傷那麼綿綿不盡，類似與生俱來，無法從眼淚、疾病或斤斤計較中排走，最後，只有死亡能包容她的悲哀。（當皮膚康復的期間，他們或會稱讚它白皙幼嫩，那是我跟世界短暫和諧的時刻。病發的高峰期，不知名的顆粒像幼小的蛆蟲密密麻麻地爬在我的皮膚上，我像向自己報復似地頻繁地走到鏡子前，眼淚源源不絕地流下，我從不知道冷靜的自己存放了那麼多淚水。）

在快樂和情緒智商被過分鼓吹的年代，街上大部分的人鎮定而克制，強壯的皮肉和表情隱去了瘋狂、欲望和難過。（偶爾，當我在車站或商店碰到那些皮膚病同道中人，他們的面目像被火灼過或什麼蛀蝕掉，我就像被重擊了一下地想告訴他們︰這沒什麼，內在的獸要得到釋放，它總會過去。但每一次我都只是默默走過。）

那必定是身體內一頭難以馴服的獸，像被顯影液浸泡過的底片，不知在什麼時候，透過皮膚，彰顯它原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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