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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榴槤呱呱墮地
榴槤呱呱墮地
◎木焱 圖◎太陽臉
躺著是標題，內容無聲無息
湊不成一首詩讓你拄著好走
J，我想要告訴你，父親，如何躺成標題，而我湊不成一首詩讓他拄著站起來。
發現父親腸胃有問題已是去年十月的事，母親偷偷打了越洋電話給我，投訴父親便祕好幾個月也不去看醫生。他給自己開了處方，到超級市場去買椰子，回家剝開喝新鮮椰奶，以為可以清熱解毒治便祕。這樣持續了幾個月，最後，終於在他前往泌尿科複診時，詢問主治醫生，馬上給他掛了腸胃科，照大腸鏡。我不放心，便請假飛回國。
他到中央醫院照大腸鏡的前一天，在家裡喝了瀉藥，不知是藥效不夠，喝水不夠多，還是腸道已經阻塞得厲害，穢物未完全清除。照大腸鏡當天，我和他經歷漫長等待，過了中午才被護士領進檢查室，卻不過十分鐘便出來。他以一點羞愧和好笑的語氣對我說：「腸道沒通乾淨，看不清楚腸壁組織，拉出儀器時，半截大便射了出來，飛得老遠，護士們忍住笑，我連連說Sorry。」醫生叫我們先回，換了另一種強力瀉藥，下次再來。
下次檢查的結果，確定了腫瘤的位置與大小，我的腦海再一次被疾病所侵占。這次是直腸癌，腫瘤長度足足有七公分。照片看起來就像一團爛軟的叉燒，分布在腸道的三面，幾乎堵塞了糞便的出口。難怪父親抱怨說，拉出來的屎變得很細，而且很臭，你母親不斷地念說臭死了、臭死了。問我，怎麼會這樣？
我想起三年前，也就是外婆過世那年五月，父親因為尿道出血入院，本來以為是尿道感染，服幾個星期抗生素就沒事。醫生為求慎重，將前列腺組織切片送去新加坡化驗，結果是惡性腫瘤，屬Gleason 7級。天下大亂，家裡突然烏雲籠罩，母親哭了又哭，才剛失去生母，又得面對老伴的絕症。
父親接受一連串檢查，MRI、CT Scan、X光，依序照了骨盆、胸腔、腹部、全身骨骼。幸好沒有擴散至其他部位，做了四十次的定位電療後，他活得像隻老虎，肉照吃。可是這次，老虎真的老了。他圍著沙龍在放射部等候號碼，喝下去的顯影劑必須憋著，可那控尿的前列腺已經半廢，來不及趕去廁所，已經尿到了地面。
這次我全程陪同，又是一連串檢查，父親很配合，但在等待中明顯沉默，連報紙也不看，眉頭深鎖。報告結果是，直腸癌末期，擴散至肺部和肝臟，等於是死刑。唯一治療方式就是化療，馬上浮現出病患哀戚叫苦掉頭髮的畫面。這回，老虎終於栽在長期吃肉不吃菜的不正常的飲食習慣上。他有辦法靠一針又一針的化學藥劑重振雄風嗎？
唯一不打算研究的是背影
最想要告別的是想法
父親答應接受化療後，我才放心返回台灣。第二天馬上到醫院做腸鏡檢查，並以父親情況徵詢專科醫生意見，同時致電台灣癌症基金會，有關治療的種類，預後的調養，飲食的攝取。我買了許多抗癌食譜，上網查詢各種化療用藥的作用、副作用與臨床結果。我不是專家，更非醫生，我以一個念理科的頭腦蒐集資料，篩選和分析。唯一希望，父親還有救。
父親萬萬沒想到，起先的便祕，後來的肚瀉，是腸癌的最後警告。而這次，他不再樂觀，連續做了六次化療，抵抗力驟減，胃口變差，身體自然瘦了。前幾次，他還可以向家人談笑說床位面海多悠哉，還認識幾個一樣來做化療的朋友，早晨到病房樓下買報，吃椰漿飯。我們看他簡直是在度假，沒有把治療放在眼裡。
然而，連續輸注的Folfori 4化療藥，開始了它的毒性，把好細胞壞細胞趕盡殺絕，紅血球和白血球數下降，父親臉色蒼白，無力走動，導致兩次不能如期治療。更糟的是，每次結束療程，直腸癌CEA指數沒有下降反而升高，副作用也逐漸顯著，口腔潰爛，疲倦，發燒，咳嗽，嘔吐，痾血。他躺到床上，因為腸胃不舒服，翻身抱起枕頭。父親的背影，突然攏起山嶺，咳一聲，抖落多少歎息。不想看到這樣的背影，卻不得不靠近，告訴他：還有希望。
一家人似乎有著默契，沒有人在他面前掉淚，我們開心地準備早點、養生餐、有機蔬果汁。我還整理了一張飲食時刻表，幾點喝牛奶，幾點吃藥，幾點做早操，幾點讀報，幾點休息睡覺。教他什麼都不要去想，安心靜養，他一定也聽得厭煩。如果想法能治癒一個人，讓心理影響生理，我會寫無數歌頌生命的詩念給他聽。
父親一直擔心母親，對她懷著愧疚，說母親小學輟學後工作了半輩子，還沒來得及享福，又要照顧他這個病人。母親原本還想將自己的退休金提領出來給父親治病，但被父親拒絕了。我們自當負起這個責任，現在輪到我們來照顧雙親，接手這個一家之主。
對愛
靜到突然擁有一切喧囂
跟父親一同躺在床上，聽他談起自己的父親，我的祖父。說他是一個狂人，下雨天時會衝到馬路上奔走，怎麼都勸不回。祖父其實是個聰明人，而且英俊，可惜得了怪病，治不好。這個祕密父親沒對別人說過，包括母親，可是他卻告訴了我。我沒見過祖父，不曉得祖父患上精神病的這件事，為什麼會成為父親心中的祕密，抑或傷痕。而他選擇告訴我，在他生命與意志正脆弱的時候，他把鮮少透露的老家的往事一一述說。他為什麼不回憶一些快樂美好的日子呢？
小時候，我跟著他搭巴士返回兩百公里遠的老家，晚上會邀約堂哥們到市區逛百貨公司，吃沙嗲。隔天，父親帶我進入油棕園和榴槤園，看看今年的果實長得怎樣，樹身是否健康，什麼時候得施肥，什麼時候栽種新苗。他教我認識果樹，這是山竹，紅毛丹，可可樹，然後檢視每一棵榴槤樹有沒有生病，還有想法子對付偷吃果的野猴。園內蚊蟲多，父親折斷可可樹的枝葉遞給我，叫我拿來趕蚊子，確實管用。有一次我們在榴槤園過夜，只一盞煤油燈和一張蚊帳，四處無人，蟲鳥猴聲此起彼落，還有榴槤熟透掉到地上的咄咄聲。我和父親記住了聲音的方向，等天一亮就開始出去撿榴槤，比賽看誰撿得最多。
父親放心不下的，就剩下這油棕園和榴槤園了。這是祖父留給他的，未來要留給我和大哥。父親希望自己還在，主持這場公平的分配，不想讓任何一方說偏心。他還放不下父親這個角色，我得勸他，我得告訴他，養病重要，現在就讓我做你的父親，你當我的兒子。讓我消弭你眼前的苦痛，照料返回人子的你，不必等到來世，現在，讓我背你餵你愛你疼你。
風扇轉著，外頭開始下起雨，父親的聲音變小了，也許他累了，也許他不想再回憶下去。那些往事總是撩撥心弦，愈是回憶，愈覺得過去的熱鬧滾滾重現在眼前，大家掛著笑臉都到齊了，唯獨他躺著，無力參與。父親躺成標題，內容無聲無息，但給我們的愛，足以讓我繼續未完成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要傳給我的孩子，讓他去接續未來的結尾，我們祖孫三人同在榴槤園，守夜，聽著榴槤呱呱墮地。
註：以上三段詩句引自詩人李進文長詩〈靜到突然──給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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