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歷盡滄桑

◎渡也

那天室外陽光格外熱情，研討會會場內學者正熱烈對話，隱地默默坐在台下聆聽。我在台上，逐一講評三篇和他文學作品有關的論文，偶爾瞄隱地一眼。我想他心中必有諸種情緒、諸多潮水洶湧，翻騰，浪高千丈。然而從他臉上看不出浪潮。沒有一滴潮水滴在他臉上。

6月10日，有關隱地的學術研討會在彰化明道大學舉行，每一位台上的與會人士分別高談隱地的身世、文學創作、出版事業，說他數十年來如何發光發熱，如何開花結果，不斷地為文壇帶來春與夏，製造繽紛與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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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望著坐在觀眾席的隱地，想起四十年前開始投稿，和他通信，極渴望見他一面，那時我才十八歲，還是個小毛頭。此時此刻竟已五十八歲，在台上主持以他為研討對象的會議。他就在眼前，不需寫信、打電話。

傍晚會議閉幕時，他簡短而有力的致詞，聲音感傷，內容動人，令我印象深刻。我心中開始湧起潮水。他提到父親一生窮困潦倒，他感謝哥哥早年提供經費讓他出國旅遊，打開他人生的眼界。啊，他的生命充滿震撼，太多曲折與淚水。他致詞時內心潮水必定澎湃不已，浪高千丈，然而他臉上沒有一滴潮水。歷盡滄桑，使他懂得克制情緒，深藏哀傷。

4月中，會議主辦人之一憲仁兄打電話給我，囑我擔任6月10日會議主持人，我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不需看我的行程表，我當下決定即使當天有事也要出席會議。沒有比這會議更重要的了。我還跟憲仁兄說從少年十五二十時便與隱地認識，早年我的「歷山手記」曾發表在隱地主編的《青溪雜誌》，他對我有提攜之恩。我很榮幸也很高興能擔任主持人。

談到《青溪雜誌》，我憶起早年曾因拙文刊出時已非原貌，迺寫信給隱地興師問罪。

依稀記得他的回信信紙上有點火藥味。我哪裡曉得那個時代公家刊物有禁忌，所以有時文句必須刪改，真是少不經事啊。

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和他交往，差一點引起戰火，所幸大人不記小人過。雖有不愉快的往事，但我至今深深感念這知遇之恩，如同感念拔擢我的羊令野、張默、瘂弦、管管等文壇前輩一樣。他們都是我習文這條漫漫長路上的啟蒙老師，一生難忘。

此後四十年間，我和隱地並非常相往來，不過偶爾魚雁往返，或通過幾次電話。民國87年，我整理古物、愛情、返鄉三個主題的系列詩作，擬出詩集，先想到隱地的「爾雅」。那時很羨慕他開出版社，出版自己的詩集，隨心所欲，應該也會令很多詩人眼紅，甚至懷恨在心喔。我把稿件寄給他，起初他有點猶豫，我自誇行銷有一套，很會賣東西。這本詩集《流浪玫瑰》問世後，我果然促銷了數百本。至於我的詩集在各書店是玫瑰，還是流浪？是否讓隱地賠錢？我不敢問。記得我自行賣了幾百本後，洋洋得意，一再暗示他趕快再版，他回信解說，字裡行間有心情：微慍，令我的鼻子憶起二十幾年前的火藥味。阿們，此後就不敢提再版的事。也許很多《流浪玫瑰》都流浪到出版社倉庫去了，我每一想起此，想起臉大大的，腮幫子鼓鼓的，給人清爽的感覺，說起話來聲音洪亮的隱地，都覺得無地自容。

前幾年，隱地郵寄大著《漲潮日》來，這本書是他家的史記，是他的心路歷程，記載他家族的悲歡離合，生命的酸甜苦辣。我看得廢寢忘食，十分入迷。隱地少小時的「悲慘世界」，父親潦倒，全家顛沛流離，有相同身世的我特別感到親切與心酸。我不太敢寫父親的黑暗面，隱地倒是勇氣可嘉，他大膽說出父親一生都處於退潮的時候，從未有漲潮日，「潮水沒有來。在父親的一生裡，潮水從未來過。」

我也有個一模一樣的父親。

看完《漲潮日》，很多潮水打在我臉上，心情久久無法平復。我彷彿看到另一個我。此外，我也有一些疑惑，例如書中記載隱地十幾歲才讀小學，是否有誤？立刻寫信請教。幾天後他打電話來了，電話那頭傳來洪亮的聲音，說他來台時已十歲，尚未念小學……我聞之，一陣鼻酸。

至今敘述此事，耳邊仍響起他那通電話所說的，他說話時依然沒有感歎，也沒有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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