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7】 識字

◎周淑貞

初次看到母親捧著經書誦讀，驚訝不已。

不是驚訝於母親信了教，或耳順之年開始找尋閱讀的樂趣，而是她未曾受過完整教育，沒進過學堂，怎麼可能看得懂那些密密麻麻的經書？她笑了笑說，人的一生中要記的東西太多了，只要順著經書一個字一個字有秩序念下去，念完了，整本書也就看完了。

原來母親不是在閱讀，而是在背書。

只認得自己的名字與阿拉伯數字的母親，每天都會播放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錄音帶，隨著梵語的起落而跟著誦念，一天念了好幾回，一遍又一遍誦念，讓她背下了整部經文，於是，每當她誦念心經時，會把經書捧在手中，一字一字井然有序念下去。每次看到母親專注捧著一本經書於昏黃的燈下誦讀，我會刻意放輕腳步，緩緩靠了過去，貼近她的身旁，與她分享捧在掌中的那兩頁經書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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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刻意指著經書中的某些字考考她：這個字怎麼念？

她笑了笑，一臉無奈地說：我怎麼知道，我又還沒念到那裡！

讀過幾個月私塾，未進過正式學堂的父親，認識的字就比較多了，除了簡單的中文，還認得幾個英文字母。他經常掛在嘴裡的一句話是：我沒進過學堂，但是我識字啦！

識字，在那個教育不普及的年代，是衡量一個人社會地位的依據，讀過幾年書的人總比不識字的人受人尊重。於是，當年身分證上背面有「學歷」的欄位，沒上過學堂而不認識字的人，學歷欄上註記著「無」；雖然只是一個無字，無疑已說明了你是目不識丁的凡人，而為了擺脫無的困擾，據說很多人會苦練幾個容易書寫的字，或把自己的名字寫得整齊些，向戶政事務所的承辦員表明自己還認得幾個字。

父親說，沒上學堂，拿不出畢業證書，不能註記「小學畢」或「小學肄」，於是，有了一個變通而彼此都能接受的字眼出現──識字。

識字，代表你不是文盲，還認得幾個字，至於認得多少字，沒有人在乎。然而，對父親來說，識字的意涵卻是深遠的。他有點靦腆地說，「識字」的學問可大了，不代表只懂幾個字，而是必須認識很多字，也就是說每個字都要認得才能稱識字，否則，怎麼能稱為識字呢？

於是，有很長的時間，父親不願提之前身分證上註記「識字」的事。他說，有時候裝傻一點反而會讓更多人喜歡你，跟識字不識字沒有關係啦！●

【評審意見】

庶民的智慧

◎阿盛

看這篇文章時有一種熟悉感，確實在我們生活周遭有這些人這些事。作者描寫不識字的母親用獨特的方式「背書」，簡潔幾筆卻相當傳神，母親的語言既出乎天真，一句話即動人心弦。

描寫「識字」的父親那種矛盾心理也很有意思，從中可領悟到庶民的見識與智慧，讀之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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