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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惑鄉之人 - 3之3

2012/01/17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惑鄉之人 - 3之3

◎郭強生 圖◎阿尼默

敏郎這一年帶來的消息,是關於蘭子。

敏郎曾說,蘭子看著我們的眼光有點嚇人。

連我都必須承認被瞧得有點不舒服,毫不知情的敏郎難免要覺得被盯得不知所措。她的目光讓我想到小時候鉛筆盒上的一種圖貼,細細波浪紋的表面折射出一圖兩面;往左偏一下,人像張眼,往右偏一下,閉眼。蘭子不眨眼,但是目光一下子閃著空洞,下一閃又彷彿愁思百轉。讓我不禁懷疑,也許她並沒有精神錯亂,反而是在她面前,我成了鉛筆盒上那種兩面圖,她可以看到我在不同角度所折射出的面目。

左一點,無辜。右一點,無恥。偏這面瞧,騙子;偏那面瞧,呆子。她可能還記得清清楚楚,我離家前所講過的每一句話。

不管我怎麼對我的生平輕描淡寫,年年在我忌日出現的父親與蘭子,我是不可能迴避得了敏郎對他倆的詢問。經過我的隱瞞細節與重點修改後,蘭子成了我父親認的義女,嫁得不好,生個女兒也意外死了,所以精神有點不正常。

她的尪,叫老吳的,死了。

喔,我隨口應道。敏郎不說,我哪還會想起這號人物呢?

我必須修改整件事的版本,不是由於我說謊成性,而是我不能代替父親與蘭子發言。他們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我想他們掩飾得很好,恐怕連老吳生前都從來沒懷疑過。

我們父子倆各有一個彼此知情、卻努力協助對方瞞過外人的祕密。如果我死前有任何遺憾,那就是我一直沒有這個勇氣,主動打破父子之間多年的冷漠與隔閡,跟他說:爸,你跟蘭子的關係我早就知道了,就像你早就看出我跟其他男生不同,對不對?

我知道你害怕萬一被發現,我也害怕自己被揭穿。爸,其實可以的,你可以得到祝福的。可惜了。你的情況在我看起來,能夠被接受的可能性比我高太多了。你們可以離開這個地方,而我不管去到哪裡,最後都只能回到同樣黑暗邊緣的角落。但至少我試過了,你為什麼就,不敢呢?──

我看著父親四下打量了一會兒,見墓園裡無其他人影,才放心地牽起蘭子的手,朝下坡路上慢慢步去。

爸,如果我們那時都勇敢一些,不會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我也不會只能在這裡默默看著你。

爸,那天晚上,蘭子養母嚷嚷著她女兒被強暴了,來人啊抓賊喔,你在哪裡?──

這時,突然敏郎的聲音出現,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問我想出要教他哪首歌曲了沒?我心不在焉地轉頭望向他。

不知是不是由於敏郎這一天都顯得悶悶不樂的緣故,他的臉色似乎特別暗沉,帶著灰撲撲的蒼黃。我的目光仍不捨地朝父親的背影移去,漸行漸遠的那佝僂身軀,在下一秒意外地觸動了我一個擱置太久的疑問。

敏郎,你大哥,都沒有人來祭拜他嗎?

有啊,他的忌日在春天,天氣剛剛轉暖的時候,我看他兩個女兒都算孝順,每年都會來。有時還帶著她們的小孩一塊兒,有時我大嫂也跟他們一道。只不過大嫂她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的樣子──

可是,都沒聽過你提起,你和你大哥見面時還好嗎?

敏郎的目光如風中之燭芯,窣窣閃晃了一下:沒有。

什麼事情沒有?你是說,你和他,沒有像我們這樣,可以見面聊天?

我完全沒料想到敏郎會對我的問題搖頭作答。每年的甦醒時間說長不長,我總急切地想知道鎮上的動態,想知道敏郎是否一切安好。我會聊聊我念書的趣事,他也對沒有了他的小鎮,後來這四十年來的變化很感興趣,彼此告知著同一個環境裡自己缺席時所錯過的事情,變成我和敏郎這五、六次見面的主要話題。但是我完全沒有理會其他的同類,或許我還不曾真正意識到人間不在場的狀態,以致無感於現在的我已經屬於不同時空的事實,對於每年能按時從死眠中睜開眼也視為理所當然。這真是像極了我得過且過的性格。

但是碾米店阿公的魂體並沒有與敏郎接觸的機會,即便是在他的忌日有人不忘來上香?這事有點蹊蹺。

我隨後想起了第一年睜開眼睛時,在墓園裡所看見的另外兩個老先生,一個穿著古怪老式西裝的,另一個對家人仍牢騷滿腹的,這一刻他們並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是跑到墓園外去遊蕩了嗎?

我於是向敏郎探詢,今天稍早在我醒來前,可有看見他們?

沒啊!他回答我,但是說不出為何,我感到他的語氣有些閃躲。他們家人都是一大早就來了,可是有好幾年沒見他們鬼影了。敏郎又說。看我臉色一沉,他問我,有什麼不對嗎?

他們與我都是同日往生的,如今他們或許徹底消失了。而敏郎的大哥也許打從一開始就沒出現過。這不正是說,我與敏郎如今的魂體,也可能有化為無形的時候?難道我們就這樣困坐鬼井,癡等那一天的到來?而又是誰在決定這殘喘茍延的次數長短多寡?

我以為,你要再晚幾年才會發現這回事……敏郎聽了我的疑惑,只淡淡地笑了。我在那笑容裡看見了疲憊,心頭不免一揪。

我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但是我在這裡夠久了,我可以確定,我們死後的命運也是不一樣的,敏郎說。

為什麼他們有的醒來幾次後就不見了?為什麼你已經在這裡四十年?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裡出現顫抖。

因為小羅哥和我都是算夭壽。

夭壽?

也許我大哥死的時候,正好陽壽已盡。像你,像我,恐怕都死得太早,所以最後還是要償清我們欠老天的吧?

敏郎說完話後看著我,天真表情一瞬被憤懣取代。

回顧那一日,之後下半天所剩的光景,我們的話都變少了,開口也是輕聲緩吐,因為我被這個醍醐灌頂的發現沖得心涼,而他似乎顯得遺憾──這個他以為可以再拖延久一點的真相,太早被我發現。

為什麼沒有初見面就向我解釋?起初對敏郎的隱瞞有點不諒解,但想到他一直希望我教他新歌的請求時,又好像明白了。

我肯定不是他在墓園裡結交的第一個朋友。

話不投機之前泛泛試探,不會有期待;一旦有了交集與等待,卻就是話別的開始。也許前一次先走的是對方,難保下一回不就換成了自己。之前只想到,如果有一天沒有人在我的忌日出現,敏郎那天就只有空等,而我們連一次珍重話別也不會有。他只能一次又一次送走了不知多少回這樣短暫的情誼,這種空等一場後才知已經結束的往生之交。

所以要用一首歌銘記,學一首新歌,吹奏著它,希望好歹能搶在命運前面一步,不會也不敢忘。〈念故鄉〉想必是在我之前的哪一位教他的?

不知為什麼,這念頭令我產生微微妒忌。

我這個大哥只是冒牌,因為對未來世界的一無所知,讓他顯得單純幼稚,讓我輕易相信了他十九歲的容貌。他喊我大哥,是不希望一開始就嚇到我吧?這男孩,這老人。

他的壽命並未終止。他並未被凍結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事實上他已經活了六十個年頭了,永遠的青春反而是個無形的枷鎖,鎖起了他囤積了四十年的寂寞。我現在還能繼續把他當做從前的敏郎嗎?原來,之前注意到他的臉色憔悴,並非由於他的悶悶不樂,說起來,那就是他真正靈魂年紀所透露出的底色。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哪一年就是他的終點?而我的終點又在哪?

我這個敗類,自斷殘生,於是被丟進這樣心驚肉跳的陰壽延年,也就罷了。他是為了什麼也得要受這個罪?

我不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並沒有光榮地死在敵軍的手裡,他說;戰爭讓我失去了理性,我每天都在瘋狂的邊緣。

在那個不知名的南洋散島中的小村落,某個溽悶濕氣把月亮都泡得變形的夜裡,他終於發狂了,變成了一隻獸。

只記得看到了一個村裡的女孩獨自溪邊洗衣,她那兩粒形狀飽滿挺聳的乳房,揭露了一種讓處男神惑魂失的妖嬈原始,令脈搏驚奔,膚灼口燥。事後,他站在月光下,內心竟出奇地平靜。以後他也完全記不起受辱的土著女孩什麼長相,但他卻記得,自己裸身朝著星空張臂,月光瀑流全身那個當下內心的感動。不管戰場多麼血腥,人性可以何等殘忍,在那個晚上,他卻尋到了出口。就讓自己成為大地上歡騰的野獸吧,讓他從令人困惑又飽受煎熬的人性中解脫吧。頂上月光明柔,腳下河水清涼,他幻覺著自己正在領受星空中滿天神佛的滌禮,他永遠,依然是,神的子民。

村民不動聲色,幾日後趁他在蹲茅房時用布袋罩頭,拖到野地棍棒打到昏迷半死,然後將他丟棄到遠處山谷裡一個非常隱密的岩縫……

如果沒有幹下那樁事,也許,我還可能凱旋回國哩,他說。

敏郎一定曾經不只一次說起自己的死因真相,因為他的臉上已沒有哀痛或悲戚,反而語氣中有一種類似自嘲的無奈,表情顯出刻意的疏離與冷淡。或許是害怕?怕我會說出什麼讓他招架不住的侮蔑?

我有什麼資格做他的判官?難道我與他之間還需要較量出誰的罪孽較輕,然後就取得了道德凌駕的優勢?兩隻孤魂在這樣荒涼的時刻,竟都還掛念著如何在對方面前隱藏?

一聲枯啞的歎息哽在了我的喉頭。我走到他面前,用我的兩隻手壓住了他的肩膀。日本軍裝的青年瞪著他那雙無助的眼睛定看著我。

我聽見自己心房最深僻的角落,在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傾倒崩塌的聲響……吉祥戲院終於灰飛煙滅了……我始終期待,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聽見有人對我,如同我對著眼前的日軍青年,開口說出了這幾個字:我了解。

我了解你在月光下突然有狂喜的那種感覺。

小羅哥也有過類似奇怪的經驗嗎?

嗯。

小羅哥不想說也不要緊。

也不是不想說,只是我突然很懷念,很懷念月光,星空,黑夜……我的夢醒時刻裡永遠不會有這三樣東西了……

你想出來要教我哪一首歌了嗎?

沒有……我來想想看……對了,你學過漢文嗎?沒有嗎?我想也是。

小羅哥要教我嗎?

我想到這首歌,它是中國古詩詞譜成了現代曲,也許是我死前最後聽到的幾首教我喜歡的歌。而且,唱這首曲子的歌手,是從台灣去日本的,後來成了巨星,日本人都瘋狂呢!

跟李香蘭一樣?

李香蘭?……

她也是中國人,結果在日本大受歡迎。

我知道李香蘭……我當然知道……

小羅哥大概覺得我很笨,學不起來你說的這首歌吧?

歌很短,你一定學得起來的。「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深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你覺得適合用口琴吹奏嗎?

很好聽哪!我一定要把它練起來,明年吹給你聽!

明年!

多麼悅耳的音節,如同晴空中的風箏升起飄揚,如同鑲著金色日光的翅膀撲拍。明亮的期待,似遠還近的距離,要發出這個幸福的音感是多麼容易。

但是,如果當明年不再是一個無限未來的代名詞?明年成為一個警訊,如「前方有落石」?如果未來只是相同重複的斷章?

我與敏郎最後一次的相見,不知究竟是陽間日曆上的什麼年分,但肯定的是,那是我永遠的「明年」。

我永遠記得敏郎在明年所為我吹奏的〈獨上西樓〉。

我記得在明年送走了敏郎。

那一年,成為我最後的明年。明年的那一年,我說完了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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