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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讓愛延續的牧場
讓愛延續的牧場
◎克蘭泰 圖◎王孟婷
母親前陣子來台北小住一陣，期間剛好友人小白送給我一盆桂花樹。仲夏的桂花樹像是被炙陽烘烤過，許多葉片的末端呈現乾涸的焦棕色。母親認為樹木就是要修去老葉才能長新葉，二話不說拿起剪刀把原先茂密的枝葉修得乾淨俐落，僅留下兩、三根娉婷雅致的細枝點綴幾片綠葉，完全不顧我在一旁疑慮驚叫幾乎哀嚎。
母親問，桂花樹種得好好的，小白怎麼不繼續自己照顧，而要送給像我這樣毫無植栽常識的門外漢？
我說小白的室友已經幫他找到在澳洲的工作，快要移民去了。他在台北的租屋要清空歸還房東，多年友誼總要有個東西留做紀念，所以就接收了陪伴他多年的桂花樹，陽台有棵綠色植物很棒啊！
母親一邊興致勃勃整理枝葉，一邊還打趣：「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朋友可以介紹澳洲的工作？不如也請他替你在澳洲找個工作。」
一切是我隨口敷衍，真相說來話長。
遙想風起雲湧九○年代
小白此行前去澳洲其實無法工作，他乃是依據該國的「同居伴侶法」追隨澳籍的同志戀人丹尼前往，必須約莫住滿一年取得簽證，才能夠在當地就業，處境有點像前幾年嫁到台灣來的東南亞外籍配偶。
但是小白和丹尼可是貨真價實談了三年的戀愛，從在學術研討會上的一見鍾情，轟轟烈烈展開調適彼此文化差異的拉鋸，直到最後感情穩定如家人般同居，一路走來有質疑、有爭執、有怨懟、有猜疑，就像天底下所有發生過的愛情。
我與小白的相識乃緣起於社運風起雲湧的九○年代，當時我們所就讀的中央大學旁有一條消夜街，街上開著一家由從事社會運動的學長姊們贊助的飲料店，場地免費提供給校園內最進步的學生社團如環境生態保護社、女性研究社、客家研究社、福爾摩沙社以及同志讀書會等開會或舉辦活動。我們扮演著店小二的角色，在店內烤吐司、抹果醬和沖泡各種口味濃縮果汁，賺取一小時七十元的工讀費，也額外受到社團倡議各種理念的啟蒙與薰陶。不過，由於飲料店被貼了反國民黨政府的叛逆標籤，一般學生並不太上門，勉強維持慘澹經營，並且巧合地隨著我的大學畢業關門大吉。
後續已然超過十五載的悠悠歲月裡，我和小白接連當兵，北上就業，難得的因緣依舊緊緊牽繫。我見證他歷任的情人，他安慰我破碎的情傷，一起去挑CD、看電影、玩小劇場，沉浸屬於台北都會的頹靡與時尚。
這麼多年來，我和小白的每次見面，都彷彿還在消夜街那家飄溢出吐司香味的飲料店。
後來，他居住的頂樓加蓋屋出現了從澳洲來台灣學中文的丹尼，經常去作客的我起初難免有些不自在，大概是不想當電燈泡，或者羞愧於英語練得不夠好。直到碰面次數一多，丹尼也自然成了我的朋友。不過他一向課業繁重，根本沒有多少時間能夠陪我們喝咖啡聊是非。
去年秋天，丹尼在澳洲的媽媽預告要來探視在台灣學習中文的獨子，小倆口頓時憂心忡忡，掙扎著到底該不該讓母親知道彼此之間的親密關係。要嘛就徹底隱瞞她，要嘛就是讓她在突然知道自己的小孩是同志的情形下，也同時見到了孩子的異國伴侶。如果採取後者的出櫃策略，丹尼媽媽的心臟得夠強壯才行！
王子與王子終成眷屬
醜媳婦畢竟還是得見公婆，迎接重量級貴賓那一夜，小白以房東姿態出席了接風宴，三人大啖了一頓豐盛的台菜。席間丹尼對母親吐露實情，她神態自若不表意外，畢竟是自己懷胎十月生出的小孩，不消說內心便能明白。丹尼媽媽在短短不到一週內參觀了普通國外觀光客最心儀的台北故宮、士林夜市和台北101，小白還帶她前往台北近郊的淡水和平溪進行在地文化深度介紹。離台前一晚，丹尼媽媽真誠地向小白表達謝意，並且給了一個意義深遠的擁抱，感謝小白遠在重洋之外代替她照顧小孩，一再包容他的任性與壞脾氣。
儘管母親表達對孩子百分之百的支持，但母子倆擔心的還有父親這一關。丹尼的家在距離布里斯本兩小時車程的保守鄉村，以經營大牧場為生。所謂澳洲的大牧場究竟有多大，很難憑空想像，但光是聽說牧場內豢養了十二匹馬，已足以教我瞠目結舌。
牧場？馬匹？我想起了李安導演的《斷背山》，「保守」是綜合「無知」與「野蠻」的修飾詞，同志被西部牛仔用石塊活活砸死。
就在丹尼媽媽返回澳洲一個月後，小白與丹尼也徘徊異國戀曲分與合的十字路口。「學成歸國」的日子漸漸逼近，丹尼沒有一絲喜悅，反而陷入回澳洲工作抑或以其他名義申請居留台灣的困窘。小白倒是看得比較開，前年先後送別了父親與母親，撐過煎熬的生死至痛，如今孑然一身，凡事隨緣。
此刻，丹尼的電子信箱突然收到父親來信，告訴他要為自己的同志身分感到驕傲，不需要感到絲毫的愧疚與難過，任何獨立人格在澳洲都會獲得絕對尊重。
宛如天降奇蹟，丹尼萬萬沒料到一輩子生活在澳洲鄉下的父親會如此開明！或許背後隱藏一段百轉千迴的心路歷程，可能也是丹尼媽媽付出極大努力進行勸服。最教人驚訝的是，丹尼爸爸在信中建議他珍惜親密關係，如果可以，就一起把小白帶回澳洲去。
丹尼爸爸的介入，加上澳洲政府對同志的友善態度，逆轉了似乎打從一開始就注定分離的結局，小白的戀情不再像過去宿命般無疾而終，虛無情愛透過法律化現為真實存在。幾經天人交戰，他下定決心向工作、向手足、向這座城市，以及向數年來相知相守的朋友們，道別。「孩子，要以你的同志身分為榮！」牧場主人敞開雙臂獻上祝福，喜氣洋洋的十二匹馬奔騰躍動，騎乘在馬背上的王子與王子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段嶄新的人生於焉啟程。
留下來給我的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還有原本擺在小白書櫃上一系列紀大偉和張小虹寫的書，以及他從嘉義老家帶上來台北的，一棵散發幸福綠意的桂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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