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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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鯽仔魚欲娶某〈上〉

2012/04/08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鯽仔魚欲娶某〈上〉

◎方梓 圖◎王孟婷

昭和2年3月初,好日,宜訂親嫁娶入厝。

初春,氣候仍寒,日頭從棉絮般的白雲探出頭。剛播下的秧苗一行一行,浸泡在田水中,稍嫌單薄的葉片隨風抖動,精神奕奕似的。還沒長出稗草的秧田,秧行間閃著水光,映著淨藍的天和如雪的雲片,一隻白鷺鷥在水田間低頭認真地啄食。路旁的欒樹剛抽新芽,水綠色的小葉子怯生生地掛在枝椏上。

一行約莫十來人沿著田邊小路走來,前頭是二人扛著大妝奩,再後頭有人提著謝籃,頭插紅花的媒人婆眉開眼笑地押在後頭,行伍熱熱鬧鬧宛若遊街。田裡的人穩住犁頭扯住水牛望著這群提親的隊伍,黝黑的臉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和訂婚行伍打招呼。

不遠處,一棟鉛皮屋頂的木造房子,屋頂後探出一叢叢竹梢,還沒開花翠綠的矮仙丹圍籬隔開水田在屋前圈出一塊曬榖埕。埕前搭著布帆,一群人走動著。有人望向小路的這一頭,指指點點之後喊著:「新郎來囉!」便點燃垂掛在簷前長長的鞭炮,頓時,煙霧炮屑飛舞。這一行人也丟出一串串著了火的爆竹做為呼應。

鞭炮聲由遠漸近,一串串一聲聲愈來愈大愈響亮。透早就起床,梳妝打扮,阿音在房間內,聽到嘈雜話語交疊,心內鹹酸苦甜翻湧著。查某囡伴寶猜和阿盆吱吱喳喳說個沒完,比送訂的她還興奮。小她九歲的妹妹阿葉好奇地盯著變了一個人似的姊姊,粉白的臉、墨黛的眉、嫣紅的唇,盤著頭髮,和歌仔戲裡的小旦一樣。隔壁厝的阿枝嫂一面幫阿音抹上特地買的白熊脂面霜,一股粉粉的香味彌散在房間,阿音深深地吸口氣,彷彿吸入幸福的氣味。

阿枝嫂拿起一塊新竹碰粉塗在阿音臉上,用手輕輕地推勻。阿音原本黝黑的臉頰,一下白了起來,像極了日本藝妓。

「阿音啊,有開面有差喔,真好抹粉呢。」阿枝嫂再拿起一管幾天前才去桃園買的眉筆,輕輕描繪著阿音稍嫌稀疏的眉毛。阿音看了鏡中的自己,頰白眉黛,不知是變漂亮,還是變成另一個人,看著看著竟有些陌生,好像和鏡裡的陌生人相對看。

阿音想起昨日阿枝嫂來跟她挽面,說是要開面。也是用碰粉塗在臉上,阿枝嫂嘴咬著針線,兩手絞著線在臉上拉扯,針線絞拉著臉上的汗毛,阿音直喊痛,阿枝嫂邪邪地笑著。

「痛,痛才好,洞房才痛咧。」阿枝嫂咬著線口齒不清地說著,更顯得曖昧。

十八歲了,阿音當然知道阿枝嫂曖昧取笑的意涵,不知是挽面的線絞得太用力,還是阿枝嫂的話語讓阿音羞臊,臉上泛著紅暈。

「阿音,汝實在是好命咧,尪婿是自己揀的,不像我憑媒人嘴糊瘰瘰喔,嫁來才知艱苦。」絞著線阿枝嫂兩手如剪,剪著阿音臉上的汗毛,嘴巴也沒閒著,咬著線照樣吱吱喳喳地說個沒完。

「阿枝嫂,是我好運啦,同一個所在做事就熟悉,哎唷,這痛!阮兩人的父母嘛嘸反對。」

「汝這叫相看有意愛,像古早陳三五娘同款啦。」

「我看阿旺兄嘛真好啊,骨力做,也未打汝,點燈仔火嘛無塊找。」

「嘿是汝在講咧,平時好好無錯,攏未當乎伊飲酒,酒醉一隻若獅咧。」說到不滿處,阿枝嫂力道加大,痛得阿音大聲叫起來。

「歹勢啦,傷大力。汝都不知,明明未堪偏偏愛飲,每遍飲都會酒醉,予伊魯死喔。對啦,恁阿那答咁會愛飲酒?」

「不知咧,無關係啦,無錢哪有酒通飲?」提到阿南的家境,阿音心情鬱卒起來,雖然自家的環境也不是很好,但比起阿南的家要好多了,三不五時也有白米飯可吃,阿南家裡幾乎三餐都是番薯簽飯。

「伊厝甘是真散赤?」阿枝嫂換絞線,臉色轉為嚴肅,關心地問阿音。

「是啊,比阮厝閣較差,本來阮阿母無愛這門親晟,我愛到無法度,阮三嬸批評伊是鯽仔魚欲娶某,扮公伙仔。訂婚了伊要去花蓮港替人開田做工,看會當有自己的田地否。」

「花蓮港!這遠咧,汝咁要隨伊去?生番的所在,汝不驚喔,細漢時聽阮阿祖講,阮厝拜拜時嘸拜瓠啊,因為一個唐山來台灣的祖公仔予生番刣頭,瓠仔一粒若人頭,所以嘸拜瓠仔。」阿枝嫂又抹上一層碰粉,再挽一次,說到生番時,齜牙咧嘴。

「訂婚啊當然嘛隨伊去,昨瞑阮阿母還在哭咧,講我若真正去花蓮港,三年五冬才通見一次面。講實在,嫁尪與去花蓮港嘛無啥麼差別,不是攏同款去生疏的所在。」原本愉悅的訂婚喜事,終因阿南將到花蓮港這個蠻荒地帶開墾蒙上一層傷感。

阿音的臉色陰鬱下來。

「是啊,查某人喔菜籽命啦,隨風飛,嫁尪就對尪走,有影啦嫁出去佮去花蓮港無啥差別,佮父母割腸割肚,攏是要吃苦啦。」挽好面,阿枝嫂邊擦去白粉邊回應著。阿音的臉頰亮透,從未妝扮過,阿音看著鏡中還殘留著一點白粉的臉,燈下顯得特別漂亮,想到訂婚的日期即將到來,喜悅湧了上來。離家的傷感對十八歲少女,似乎比不上愛情的嚮往。

夜暝,越過樹林,越過廢棄已久、雜草叢生的溪邊小徑,輕柔地來到窗前。阿音坐在床邊,不清楚心中縈繞著什麼,也無法將之表達出來,那是難以名狀的時刻,明天就要訂婚了,女人的婚嫁不也是一種蠻荒的開墾?移植到生疏的村莊、陌生的家族去開拓自己的未來,用子宮用雙手去繁衍人生的幸福。她想起那日和母親到龜公廟裡求的籤詩:「前生結下好姻緣,今日相逢赤線牽,多福多男共多壽,一門喜慶此為先。」彷彿為阿音量身打造的籤詩,只是母親聽廟公解完籤詩嘟嘟嚷嚷著:「伊厝內不時米甕弄鐃,叨位來多福?」雖然欣喜籤詩的內容,但阿音也很清楚,只有艱苦哪來多福?既然嫁到中庄和去花蓮港都得過著辛苦的生活,那麼就去花蓮港!

阿南大溪中庄的人,二、三年前有人從花蓮港回來,直說那兒還有不少未開墾的田地,而且花蓮港因為築港,日本政府花了很多心血開發,不再是蠻荒和生番盤據的所在,雖然不能坐車去,搭船去也不難。說得阿南的大哥阿火心動不已,彷彿看到一塊塊田地朝他招手。和阿南與妻子商議後,託人寫信給早幾年前已到花蓮港的同宗,得到回應是很希望他們去,暫時居住不成問題。阿火和妻子阿卻借貸些費用和簡單的行頭,在阿南訂完婚一個月後便準備出發到花蓮港。雖然同庄的人說日本政府設置日人移民村對花蓮港有先進的建設,對於從未曾去過花蓮港的人,聽聞久了花蓮港種種未開發的傳說,心裡仍是畏懼著,花蓮港對西部人來說不是桃花源,是一個生離死別的地方。

埕前爆裂似的鞭炮聲,阿音知道阿南他們一行人到了,就將要捧茶出廳前。阿枝嫂將胭脂抹點在阿音的唇上,要阿音抿一抿,一下子阿音的雙唇嫣紅如扶桑花,薄而小的嘴唇豐潤閃著亮澤。

「鯉魚嘴、柳葉眉、尪仔面,若藝旦仔咧,真媠喔。一白蔭九媠,三分人七分妝,實在有影。」阿枝嫂看來很滿意自己的化妝術,雖然也是這幾天硬是去隔壁庄學來,現學現賣,有模有樣。

「艱苦人佮好額人未比,咱按呢都真好看,真有新娘款,聽講好額人的千金小姐,平常時都胭脂水粉妝得媠媠,吃好穿好也免曬日頭,還有人伺候,腳尖幼秀不媠嘛都媠。莫怪古早人講媠人割人的心肝免用刀。」阿枝嫂不知是怨歎自己還是替阿音可惜,自言自語地念著。

寶猜和阿盆幫阿音再攏一攏盤好的髮髻,幾根不夠長盤不起的頭髮,阿盆用小髮夾夾住。阿枝嫂拍一拍阿音臉上多餘的碰粉,讓粉顯得更勻更自然。

「是準備好否?新郎彼邊的人攏來啊,要準備捧茶。」阿音的大嫂阿綢進房間來探問,旁邊是阿音的大妗,要陪阿音捧茶。媒人婆一再交代陪新娘捧茶必須是好命的長輩,這樣新娘才會跟著好命;大妗生有六子二女,也做阿嬤了,在親族中算得是福壽雙全了,阿母做了這樣的安排也是希望阿音將來和大妗一樣好命。

「已經弄好啊,可以出房啊。」阿盆不放心拉一拉阿音身上的大紅裙,抹平臀部坐縐了的裙裾。確定都妥當,阿音由大妗牽扶著出房門,大嫂隨即遞上茶盤,上頭擺了六杯甜茶。阿南家境不好,只來了六個訂親的人,不像一般人或有錢人家是十二人的訂親團。

大廳圓桌上擺了一個長長的奩盒,裡頭放了好幾樣男方送來的聘禮。阿南家無錢,大訂小訂同時來,因為要去花蓮港,禮數上是以訂婚和結婚的方式一起來,阿音不敢細看,低著頭眼角餘光瞄到阿南,阿南不知是買的還是借來的,黑色綢緞的長衫,梳著海角仔頭,有些靦腆,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阿音。

「這是大舅公。」大妗首先帶阿音到一位白髮的老人面前,阿音知道那是阿南的大舅,但是對她來講就要加疊一輩,成了舅公。阿母一直交代,女人一旦嫁人,就和小孩同輩,凡事都要跟著小孩一樣。

「新娘捧茶頭犁犁,明年予恁生雙个,一个手在抱,一个土腳爬。」大舅公按嫁娶的儀式,新娘奉茶該說出吉祥話語答謝。

「這是大伯公。」阿音順從地跟著叫大伯公。阿南父母早逝,是大伯晟養的,大伯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鴛鴦雙對,龍鳳相隨,新娘生媠,囝婿古錐。」大伯公也回了吉祥話語。

「這是姆婆。」黝黑,皺紋爬滿臉的婦人,看起來有些害羞,阿南說過他的阿姆很溫純,對他這個侄兒很是照顧,就像親生的母親一樣。

「新娘娶入厝,予恁代代富,新娘踏過火,予恁代代賺家伙。」姆婆也揀了一句喜事的應對回謝。

「這是大伯。」阿南的大哥阿火和阿南長得並不太一樣,比較福相將才,略為圓胖的臉,看起來像剛蒸好的麵龜,把原本就不大的雙眼擠得更細小了,也把不算高挺的鼻梁拉扁了許多。阿南的大哥早早就結婚了,大嫂同時要跟著去,方便照顧他們的生活。阿音也聽說未來的大姆尚未生育卻是厲害角色,連姆婆都讓她三分。阿音知道,將來她要擔心的是和這個妯娌的相處,不是那個如同婆婆的姆婆。

「新娘捧茶頭懸懸,生囝生孫中狀元。」阿火很高興弟弟要娶親了,臉色喜孜孜的。

「這個是姑丈公。」阿南的大姑嫁到白雞,離鶯歌庄很近,阿南來鶯歌庄做工常常去大姑那兒。「姑疼孫同字姓。」大姑對這個無父母的侄子的確十分的疼愛,經常替他縫破了的衣褲,有時替他準備白米飯包。

「食甜甜,予汝明年生雙生。」姑丈公黝黑的臉更顯得靦腆。

第六杯茶阿音端到阿南的面前,阿南抬頭看著她深邃黑亮的眼眸似笑非笑,不知是對阿音的妝扮陌生不習慣,還是害羞。阿音一陣燥熱,險些溢出茶水。眼前這個她認識一年半的未婚夫婿,其實還很陌生,只是幾次在同一個田頭家做事互望,後來阿南在吃點心時趁人不注意,對阿音搭訕幾句,鼓起勇氣邀阿音散工後到溪埔散步,立即被阿音斥回。阿南的大膽行為,卻也挑起阿音的心動。阿南濃眉深邃的眼眸和高挺的鼻梁讓人誤以為是平埔番,這也是讓阿音深深地著迷的一張臉,每次阿南肆無忌憚地望著她,那樣直接,毫無保留地流露出渴望的愛意,彷彿一股電流在心底流竄讓她心慌意亂。阿音知道自己長得並不算好看,略黑的皮膚,嫌小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好看的是那張小巧的嘴,以及稍豐腴的胸部和渾圓的臀部。

查某囡伴中已有嫁人,不過都是和阿枝嫂一樣憑媒人介紹,訂婚那天通常是第二次見面。阿南和阿音這種相意愛的在庄內找不到幾個,雖然台北廳很多男女是自由戀愛,在農村還是行不通。幸好阿南沒多久即找媒人來提親,不然兩人眉來眼去,阿南大膽示愛和多次相約,恐怕要讓庄裡的人嚼舌好久呢。或者也是因為如此,阿音的父母和大哥沒有太計較阿南家的貧窮,很快就回覆這門親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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