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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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鯽仔魚欲娶某〈下〉

2012/04/09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鯽仔魚欲娶某〈下〉

◎方梓 圖◎王孟婷

捧完茶,阿音和大妗退回房間。大廳裡阿音的舅公熱情地說著:「飲甜茶,飲甜茶!」房間內,寶猜和阿盆興奮地問阿音聘禮是壓什麼?大妗輕輕地制止她們:「彼呢大聲毋驚人聽到,會予人笑死!」

阿音微微笑一下,說她沒注意到。阿枝嫂倒是一一說出男方送來的聘禮。在阿音捧茶時,阿枝嫂也擠在大廳門邊觀看新娘捧茶,自然清清楚楚看到了聘禮的物件。「金手指、一條金鍊、半隻豬、香燭、雞、鳳梨、香蕉、禮炮、冬瓜糖、桔餅、龍眼乾、一塊布料,聘金放在紅紙袋裡,不知偌濟?」

「不知偌濟喔?」寶猜有點惋惜地說著。

「哎喲,厝散甲鬼攏毋挃,有這濟項就已經不壞了,會當偷笑了,哪會當佮好額人比。」阿枝嫂的話完全聽不出是替阿音解危還是恥笑阿南家的貧困。其實就如阿枝嫂的說法,今日能有如此稍像樣的聘禮,已經很難為阿南他了。阿音心裡有些難過地低下頭來,不知怎麼地眼淚掉了下來。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這個訂婚和娶親是一樣的;因為急著去花蓮港,阿南家人希望訂婚嫁娶一起辦理省事,阿音的母親卻有個私心,希望只是訂婚,這樣阿音不必隨著阿南到花蓮,等阿南有錢有閒回北部來迎娶,也得一年半載。

「嘿,訂婚毋通哭,會歹命呢,要哭等嫁彼工才來哭好命。等一下還要去收杯子,畫的妝會糊去呢。」阿枝嫂趕緊拿塊手絹替阿音拭去臉上的淚水。

「好命歹命查某人的運氣啦,亦嘛要活到老才知好歹命,這時陣講這傷早啦。」大妗一面安慰阿音,一面示意阿枝嫂補妝。

「阿妗,訂婚就要送雞、香蕉、鳳梨是啥麼意思?」阿盆倒是對聘禮好奇,隨口問阿音的大妗。

「啊知,嘛是古早人設的,聽講雞是『起家』,鳳梨是『旺來』,香蕉叫做『連招貴子』啦,啊擱有咧,龍眼乾是『福圓』啦。這嘛攏是聽阿音的舅公講的。攏是愛好吉兆啦。」阿音的大妗出身大家庭,涵養很好,對禮數也頗清楚,述說起來頭頭是道。

阿音一個一個收回茶杯,每個茶杯底下都墊著一個紅包,新郎壓的那個最大包。收完紅包,也近中午,稻埕上已擺上兩桌準備辦桌請新郎那邊的人和女方這邊的親友,焢肉和燉菜頭湯的香味一陣陣傳來,難得的大魚大肉,引得大家飢腸轆轆。

桌上不只是焢肉,還有白斬雞、三層肉、雞胗、肝等腹內類的十盤料理,還有一大鍋白米飯,這些料理都是大嫂、二嫂準備的,兩個人從昨天宰殺雞鴨又滷又煮的忙到現在。

男方一桌、女方一桌,阿音的父親、舅公、伯公、阿伯、大哥都坐在男方那桌招待客人,阿音這桌幾乎是女眷,小孩子則在廚房的小桌子吃飯。

「毋免客氣,請用!挾起來配!」阿音的舅公坐大位以主人的身分拿著筷子吆喝大家用餐。兩桌人都低頭專心賣力地吃飯,連應酬聊天都省了。不到半個小時,桌上的飯菜幾乎全被掃光,只剩下雞頭和雞腳不能吃光。兩隻土狗畏怯地慢慢靠近桌下,迅速地啃食已被啃吮得乾乾淨淨的骨頭。

阿音和女伴們回到房間內。然後一陣鞭炮聲,男方要走了。習俗上是不能道再見,男方靜悄悄地走,女方也靜悄悄地送客,不得揮手不得說擱來坐。鞭炮聲告知客人啟程離開了。

訂婚後大概一個月左右,阿南和他的大哥大嫂趁仲春颱風還沒來,冬季東北季風也剛颳完的最好季節準備到花蓮港。從大溪坐自動車到桃園火車站坐火車去台北,再從台北車站換車到蘇澳住宿等候船期,坐漁船到花蓮港,氣候若不好就得在蘇澳的「販仔間」多住幾天直至可以開船。

大清早阿南一家人把能帶的農具大大小小放在鄰居的牛車上,從中庄運到大溪街搭自動車去桃園車站。那天阿音特地天未亮就和查某囡伴出發到大溪中庄送阿南。眼見阿南坐上車子,眼淚簌簌直落,雖然兩人訂婚,卻也沒有機會說些貼己的話語,兩人又都不識字,也無法用書信互訴思念或擔心的心情,阿音愈想愈悲傷,哭得不能自已,幸好寶猜和阿南的阿姆勸解。

「毋通哭,會平安到彼啦,等若安定落來,汝就會當去彼過好命的日子,心放乎寬,在厝等好消息啦。」阿姆體己的話讓阿音心裡輕鬆不少,擦乾眼淚向阿姆道謝,阿音和寶猜要回去鶯歌庄。

「要厝裡住一晚否,看看遛遛一下,明仔日才返去?」阿姆好意留她們。

「阿姆,毋免啦。愛緊返去厝鬥做事。」阿音覺得不妥,且阿南也不在家,也沒有必要留宿,和寶猜婉謝後離去。

阿音心底有了打算,不管阿南在花蓮港過得如何,她要去花蓮港和阿南結婚,她知道阿母又要哭得死去活來,阿爸和大哥絕不會答應。阿音心裡篤定得很,都已訂婚了,早晚都是阿南家的人,一個人打拚不如兩個人共同來奮鬥。在搖搖晃晃的自動車上,寶猜累得睡著了,阿音心事重重,盯著車窗外,想著如何向阿爸開口。

自從阿南去花蓮港後,日子像老牛拖車,緩緩地過,阿音一樣出去做工或是在自家田裡幫忙。春天慢慢地走了,夏天也拖拖拉拉地過了。阿南終於託人寫了信向阿音報平安。在花蓮港找到開圳的工作,厝也有租到,土角厝有灶有廳、兩間房,阿南和兄嫂三人日時替人做工,荒地免租年期地尚未租到,暝時去別人的田地幫人開墾挖石頭。信裡還說過完年後再看日子回來帶阿音去花蓮港。阿音很失望,這意味著阿南是不會回中庄過年。

然後是沒看清楚秋天,冬天就像爬坡一樣爬上來。

那一日,雨下得很大不能到田裡做工,男人在牛槽裡修理農具,女眷在廚房洗洗刷刷。阿音慢條斯理地補著斗笠,阿爸看阿音悶悶不樂知道她思念阿南,也不知哪根筋不對,暴跳如雷地開罵。

「飼查某囡有啥路用?未訂婚就想要嫁,訂婚了攏無心晟鬥做事,歸個心走走過彼邊,成啥體統!飼這濟年恰輸熟識不到二年,老爸咁真正恰輸尪?汝嘛同款啦,飼大嘛是無效啦。」阿爸的斥責,連站在旁邊不過十歲的妹妹也順便罵進去。

這下如果跟阿爸說要去花蓮港找阿南,阿爸又不知道要怎麼數落她了。阿音歎口氣,等過完年後再說吧。

冬天暗得快,還不到煮晚飯的時間,烏雲像灰黑色的布匹厚厚地鋪著,愈鋪愈多天色黯了下來,阿音在大廳看著父親稍駝背的身影坐在簷下的木條椅上,像一尊灰泥塑像,望著剛割完稻穗的農田。

年後,忙完插秧,阿音鐵了心,橫豎都要去,不如早一點去。大餅吃了聘金也收了。阿音不要嫁妝,她打定主意自己去花蓮港,不用阿南來接她,來回幾天阿南可是要少賺了好多天的工錢,還有船票車資。阿音打算到了花蓮港簡單辦個結婚,這樣可以和阿南一起打拚。

「阿爸,我想要去花蓮港,在彼簡單舉行婚禮都好,莫予阿南擱借錢,橫直都欲過去,我想後個月,我就過去。阿爸請你成全我。」阿音聲音顫抖地說著,隨即跪下來。

「好啦,到這,查某囡飼大別人的,我無錢予你辦嫁妝,這二、三個月做工的錢都予汝做私奇。」阿音的父親早料到,都訂婚一年了,阿南家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原本是心疼女兒到花蓮港吃苦,想拖延些時日,這一等又不知什麼時候了,當然習俗裡訂婚過久才結婚是大凶。

阿音的母親難過得眼淚直流,擔心女兒是否能平安到達花蓮港,到那個生番所在如何過日子?阿音和大嫂、二嫂一直安撫著母親,母親卻哭得更傷心,連晚飯也吃不下,倒在床上哼哼唉唉的,不知真病假病,一躺就是一旬。

年剛過,今年雨水過多,天寒地凍,腳趾都凍裂了,鋤頭柄像隻冰棍般,想到再一個月就可以到花蓮港見阿南,阿音咬著牙根,揮著鋤頭掘著菜壟,冷風如刀不斷劈在臉上,鋤了半天才有一點暖意。阿音很清楚到了花蓮港恐怕要比這裡過得更艱苦,這也是阿母無法接受而難過得生病了;生活過得好壞待在身邊看得到,到了花蓮港無親無晟,即使被欺負了也無人可撐腰出氣。就像大嫂說的:「家己選的,家己要擔當。」

阿音的大哥不放心決定要陪她到蘇澳,看到她上船再折回鶯歌,花蓮港那頭也寫信過去,大概說明什麼日子會到,如果船期順利的話。這樣的決定讓阿音的母親稍為寬心,不過想到女兒就這樣簡單地嫁過去,連個像樣的嫁妝也沒辦法讓她帶過去,不免又傷心起來。

阿爸氣話說歸說,究竟還是心疼女兒。阿音要離家前一晚,偷偷叫她到房間內,塞給她二十圓,這可是她得做足三個月的工才拿得到,阿母給她一小包金子手飾,有一個戒指、一條項鏈、一隻鐲子,叮囑不要讓阿南知道,要放好免得被偷了。阿音做工好多年,幾乎全數交給父親,唯有每天一、兩分錢偷偷存起來,加上過年的紅包積存了好多年也有十多圓,和父親給的二十圓就有三十多圓了,她還是第一次手上拿著這麼多錢,比一般吃月給的還多呢,省著用可以過半年呢。

「生活未得過,這些金仔拿去賣度日子,有錢才買返來都好。收乎好毋通乎恁阿嫂知影,另外這是平安符,我去龜仙宮求的,掛著通好保平安。」阿母邊說邊流淚,說得阿音也哭了起來,阿爸歎氣連連。房間內油燈仔火有氣無力地閃晃著,映著阿音淚潸潸的一張臉,淚痕如雨後水漬,微微濕亮。

暮春,天氣暖濕,阿音聽著窗外蟲聲嘶嘶地叫著,窗外那棵含笑近日開得正豔,濃濃的香氣一陣一陣隨著微風吹進屋內。本來很喜歡這棵含笑花,不知是心情的關係,阿音今暝卻嫌它香濃得令人煩厭,心裡更加躁鬱得睡不著,翻來覆去,竹仔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

「阿姊,汝去彼遠當時才會返來?」阿葉知道姊姊心煩,同時也難過要和姊姊分開,雖然兩人相差九歲,阿音就像她的小母親一樣,從斷奶就跟她睡由她照顧,阿葉一向很敬重這個姊姊,這次的分離也不知何時姊妹再能像這樣睡在一起,這個房間等下次回來就是做客,是娘家。

「誰知影,唉。以後做工就無人陪汝,汝要恰勇敢知否,要乖乖隨阿嫂去田裡做事,替阿姊照顧阿母和阿爸,毋好惹阿爸生氣喔,到花蓮港阿姊會拜託人寫批返來。」阿音不知該如何對這個屘小妹訴說心中的話,只好一一交代一些她這個年紀才聽得懂的話語。

「阿姊,我真想要去讀冊呢,汝咁會當恰阿爸講予我去公學校讀冊,亦是晚塾仔識字?」阿葉九歲了,每天跟著嫂嫂到菜園除草摘菜,父親認為查某囡不用讀書識字。

「好啊,我明仔早就參阿爸亦是大兄講,予汝去讀冊,若無連寫批都要拜託別人,真不方便。」

「阿姊,我若會識字一定會寫批予汝。」

「好啊,我嘛足希望汝會去讀冊,無定到將來會嫁到恰好的尪,嘛恰好命,免像我人嘛無媠,亦不識字,擱無一項手藝,甘擔會曉做工,像一隻青瞑牛。過二、三年汝若無去讀冊,叫阿母予汝去學裁縫,嫁人以後會當做衫鬥賺錢。」

「我知啦……」阿葉究竟是小孩子,說著說著睏得睡著了。

阿音看著熟睡的妹妹,心想以後這個屘小妹一定會比自己更好命,不像自己人生的路坎坎坷坷。

夜很深,水田裡水蛙嘓嘓叫個不停,阿音看著床邊竹編的方形行李,幾套冬夏天的衣衫,一個她睡習慣的竹枕,還有大嫂和二嫂趕著裁縫出來給阿南和他大哥大嫂各一件衣衫做見面禮。母親要她在內衫裡縫兩個內袋,一個裝錢一個裝金子。有了金子和錢,阿音更篤定了,像有靠山一樣,人生的路可以大步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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