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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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2012/04/22 06:00

Do You Remember…---3之1

◎賴香吟 圖◎阿尼默

親愛的五月,讓我來給你回信吧。就從遺忘談起吧。不是所有遺忘都是時間慢慢洗去的,有些遺忘來自禁抑,有些遺忘來自斷裂,宛若電擊打壞了大腦裡的海馬體,某些時空發生過的事就是消失了,餘下來的連綴總顯得勉強,要不就是移花接木,湊成了別的故事。

在這本書的前一個稿本裡,我把《地下社會》在台灣上映的時間記成了1995年初,因而以為我是看了《地下社會》才打電話給你,也以為那次台北重逢,想必聊了不少庫斯杜力卡。事實上,我記錯了。1995年確實是《地下社會》在歐洲囊括獎項的一年,但台灣要到隔年才引進了這部片子。

所以,你到底有沒有來得及看到呢?所以,當我在真善美戲院看《地下社會》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寫好的故事看來得再重寫一次。你喜歡移花接木的記憶,還是現實的憑據呢?初識時光,遙遠到只能用遠鏡頭去回望,至於其後,兩相別離卻又重逢的情節,我經常記不清楚甚而是記錯了,記憶原來有那麼多空洞,踩空了,消失了,要不至少也是一片混亂,你那三封信幫我把時空拼湊回來,我想起來了,可是那些敘述為什麼和現實落差如此之大,你為何總不坦露凶險而要穿過現實發出那些狀似歡樂的聲音呢……

太宰治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東京八景〉,如果你以為它是個景點指南,讓人循著去遊東京,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你想也知道太宰寫不來這類文章吧),所謂八景,不過是他東京十年輾轉遷徙的幾個住所,太宰藉以寫了當時的生活,發生於自己身上的事。

這時太宰三十二歲,剛結了婚,還沒有做父親,可以說剛告別了早期的〈晚年〉,進入所謂「安定與開花」的寫作中期。

我猜你不會喜歡「安定與開花」這個詞,可能還要說,正是那段時間的小市民生活,使他自覺腐爛了。

我們先不急著爭辯,事實上,〈東京八景〉在我看來也的確可以視為〈人間失格〉的前史,每個階段,太宰似乎總得寫一些這類作品來跟自己對話。可是,〈東京八景〉有一點別的,難得地顯現了即使是太宰也有其覺悟與韌性,使我感到他的「安定與開花」並非一場虛妄的努力,啊,請你不要老說那是一場腐爛……

這些嚴肅的東西,之後再慢慢談吧。讓我先仿照〈東京八景〉的趣味,來說說別後的生活吧。

活動中心別後半年,我抵達日本,季節正春,可因為一陣突來的冷霜,枝頭上才開苞的櫻花來不及綻放便凋零了,是個無櫻可賞的東京。對比你一心一意要去巴黎,我沒想過自己會到東京來,抵達當下,與其說擁抱了夢想,其實是連住處都不安定的現實在等著我。所以,我的東京第一景不過是新宿周邊的小旅館罷了,危險而克難地靠超商度日。有個晚上,提著便當經過電話亭止住了腳步,那時刻,想打個電話,說說話,但打給誰呢?心頭壓著一股最好不要去想,一想就無邊無際的不安。

在往日,柴米油鹽、鋼筋水泥、名分位階所構成的現實世界之所以不那麼為我們所重視,是因為我們太熟悉它了,我們就是那個現實生長起來的,我們不僅握有解釋現實的優勢,還往往無視/無感於現實的要求,入了眼底的現實也經常是心靈選擇後的結果。出國,固然是一種夢的投奔,可同時也存在一個陌生而龐大的現實俯視著新來乍到的我們──當我們仰頭發現這個事實,恍然明白這不是兒戲,我們真正切斷聯繫,隻身陌地了。

那一晚,最後我打了電話給阿糧,簡短告訴他我已經到東京幾天了。你想也知道,阿糧一定說了溫和的話,他幾乎從來不應和激烈的情緒,甚至在他面前我往往要為自己的多感躁動感到不好意思。於是,只是小小的放縱,我就又提著便當回旅館了。

之後,由著一些租居的風波與條件,我不得不繼續在旅館裡留了個把個月。某個完全被隻身陌生感所攫的星期天晚上,在NHK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啊,那不是李維史陀嗎?眼前是東京?還是巴黎?當時我對他除了一本《憂鬱的熱帶》再沒有其他的理解了,可是,在那個冷清幾乎快有霉味的旅館裡,李維現身那一瞬間真有點奇妙,毫無期待會正面遭逢的抽象心靈,如此具體呈現眼前,李維不再只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同步生存於現世的人,他的心靈正在轉動,向著凝視他的人說話──那一瞬間,我比打電話給阿糧的那個夜晚,更感到隻身陌地,但也感到彷彿有手照拂,沒有什麼封閉與限制了,可我們也被拋進了真正的水流之中,無形狀、無邊際、無處不可去,偉大心靈就在前方,但眼前該如何游過這片心的海域……

那是1993年李維史陀接受《憂鬱的熱帶》日文版譯者的訪談錄像,以我當時的能力,並不足以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但內心難免起了騷動而跑去書店,找到李維的序,原來,他也算是個日本迷,捲在19世紀末以來巴黎對日本的想像與錯覺裡,李維透露了自己童年時光如何著迷於浮世繪,對他而言,那些版畫裡藏著一個精細、適合玄想、夢般美的世界,當然,他也深知想像與現實的落差,因此,他似乎是有意延遲著他真正踏上日本的時間……

我們有沒有來得及談過李維史陀?想來是沒有的,就連你到法國之後我們也沒談過。你喜愛他嗎?我不確定。想來有趣,我鍾情李維,卻是你去了巴黎?你迷讀日本文學,卻是我來了東京。李維把日本珍惜為「童真愛情的綠色天堂」,我心底的日本倒影卻毋寧是座死與美的山谷,月的遮蔽面──李維的譬喻──而你,正在他所說的,月亮明亮的那一面。在那裡,你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我們會不會仍跟19世紀相去不遠,因為無知與距離而浪漫以為對方正站在發光的起跑點,生活充滿驚奇與探險?抑或你會和我或其他所有買了機票離開的同代人一樣,將與現實生活正面相逢?還是你能繼續肆無忌憚地活在心靈世界裡?我難且不忍想像,如果有一天你無所選擇必須去面對捉襟見肘的現實世界,會是何種光景?

那天,我在書店同時看到了成疊擺放的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那當下,難免還是想到你,想你必然大喊幫你買一本吧。買了怎麼寄給你?沒有住址,沒有電話,更不可能有email,我們之間確實存在千山萬水,無論飛機往東還是往西,都要橫越大半個地球,飛上二十幾個小時,在更早的往昔,這段距離還得在海上飄好幾個月──我們確確實實分開了,不僅是心理上,也是地理上的,不僅是現在,也可能是以後整個未來,當時,我真正以為我們不再容易碰面,日後發展大約也不會有多少交集了。

就在那樣天地事物寂靜下來的時刻,某一天下午,旅館裡的公用電話響了。沒人在,我拿起話筒,沙沙作響的雜音,以日語應答,久久傳來對方遲疑的英文,繼而忽然停斷,冒出了中文:「我啦,找到你了。」

我愣了愣,是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再怎麼失了聯絡,你總有辦法找到我。故意拉高的大嗓門,說著你怎樣跟我母親聊天探消息。還記得那年的寒假嗎?你和幾個朋友到我老家去玩,小個兒,甜嘴巴,停不下來的活蹦亂跳,我媽可愉快了,給你取了個暱稱:厝角鳥兒,小麻雀的意思。

此刻,這飛得老遠的厝角鳥兒聽起來和往日一樣活氣,一樣說法國有多麼符合願望,多麼適宜伸展人性,月亮那一面多麼燦爛明亮。你還說,語言學校結束之後就要轉到巴黎去,巴黎,巴黎,你說起這個詞老像唱歌一樣。

掛斷電話,一切又歸於沉寂。我想我們彼此都很明白,短期內不會再通電話了,舊話題不須重提,新話題不知如何開啟,這通電話應該只是你想確認一個聯繫,天涯海角,知道對方在哪裡就好了。

話雖如此,我畢竟起了點擔憂,依經驗,你那樣笑著說有的沒的,多少有事,就像那些還在景美的夜晚。我漸得了這樣的結論,沒事你不會找我。不過,你既然沒說出什麼,我也不打算追問,就把這通電話當做留學生活裡一點難免的跌宕、寂寞,彼此講講話,聽聽聲音,就會撐過去的。那個時期,我相信你的柴火還很夠燃燒的。

東西貫穿整個東京的中央線,車廂是橙色的,橙色理應明亮,但可能因為它跑得太遠,列車進站出站總帶著一股忙碌而疲憊的感覺,也可能它越過了太多的時間,那些車廂很少是不惹塵埃的,月台的風總有點蕭瑟,梁柱上染了灰黑的手漬。

我是住在小金井以後,才知道中央線是條有趣的軌道。除了起源甚早,更在關東大震災之後見證了東京市容的變遷。許多文人離開了燒毀的舊街町,沿著中央線遷到新宿、中野以西,同時也給此區帶來一股浮浪之氣,彼時正從南方殖民島嶼而來,學習繪畫、演劇、文學的台灣青年,也三三兩兩介入了這波浪潮之中。當太宰離開荻窪,去甲府迎了新婚生活之後回到東京,選擇更偏西的三鷹落腳,雖然已經接近戰爭時期,這裡仍是成片荒地,連瓦斯都沒有,生活不便的地方。

小金井位於三鷹西鄰,想當然更多幾分荒郊氣,即便到了20世紀末,中央線的繁華過了三鷹還是要頓減許多,等在車站前方的商店街通常一望就到盡頭,藏於街巷裡的食堂、酒肆、糕餅舖倒留了幾分浮世繪風情。生活在中央線來來去去,御茶水,國分寺,要不就是在吉祥寺換井之頭線去學校,日復一日,連風景都變得尋常,我漸漸領悟人的生命本質到哪裡都一樣,沒辦法輕易抹去,也不會魔術般改變,只能帶著它一起走。

吉祥寺,這個戰後的黑市交易據點,已演化成為繁華的生活劇場。友人們經常約了這裡聚餐,或者相邀去買東西,多數時候我們走到商店街盡頭,穿過已經蔚然成蔭的井之頭公園,在資深先輩僅容旋身的斗室裡,消耗一整個夜晚,以酒交換淹埋的歷史,想像那些百倍、千倍於我們自身苦難、寂寞逝去的人物,然後踩著寂靜夜巷,趕搭最後一班中央線回家。

不搭中央線的日子,有時我騎單車往北去幅員甚大的小金井公園,然後沿著玉川上水一路南行到三鷹,路有點遠,但河道氣息安靜,生態自然,林蔭繁茂而清涼,不出多少距離便有小橋婉約其上,透露日常芳香,歲月靜好的生活氣息,真要列舉李維史陀所懷想的「童真愛情的綠色天堂」,那年我所能想起約莫只在此處,然而,此處,卻因太宰的投水,不可返地染上了死亡的氣味……

對比鎌倉的海,玉川上水沒有寬敞的河面,水也極淺,太宰亦是能泳之人,那些午後,我難免會停下來想,那個死如何能夠發生?那些死的理由是什麼呢?有島武郎:相對於愛死是如此輕盈?芥川龍之介:一種對未來的模糊的不安?我如此意外臨到了整個20世紀開端,一個接著一個,夢遊隊伍般,死的現場,然而,我並非為此而來──彼時太宰已被我荒廢相當時日吧──我來此不正是想以歷史的大塊血肉來沖刷個人的心靈劇場嗎?與青春的迷惑,藝術的感傷主義做一暫別,讓文學成為背景,走向現實的歷史,看看什麼樣的心靈在時代裡被輾碎,什麼樣的心靈挺到最後,人之真誠與變貌,社會之吞噬與新生,都不是新鮮事,不過一回合一回合地在發生,我何不把自己丟進時間的洪流,把自己變成小寫?那一年,日日與語言磋磨,擦拭史料的霉氣,戰火勃發之前襲捲亞洲各處的左翼浪潮,眾多少年之心都乘風而行,就連虛無頹廢的太宰治亦在其中。

入學資格考結束,我起了旅行之心,一位外國友人恰巧打電話來聽說我要出發去伊豆,便起興一起去了。

事過境遷幾多年,翻開太宰治〈東京八景〉冒頭即是:伊豆南部,除了溫泉湧出,別無其他的無聊山村。

往事颼颼翻過,即便回憶再如何稀薄,那是個漁港而不是山村。或者,依傍著山的海邊小漁港。

太宰妻子曾寫及,太宰是不擅旅行之人,對選旅館等細節全無辦法,對自然亦不關心,風花雪月之類的詠歎更是沒有的。

也有可能是我又記錯了,但多巧合啊,我們的確去了下田。

選擇伊豆,並非特意連繫著什麼文學的情思,不過是不想去箱根,便一路行過熱海,川端康成的天城與湯島,盡頭似地抵達了下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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